燭火下細看,這人倒真是生了一張招人的麵孔,即便是青白扭曲、嘴唇烏紫的難看死相,也沒掩去這張臉原本的清秀。


    秦素麵無表情,舉燭往屍體的周圍照了照。


    不出所料,在鄭大的手邊倒放著一隻酒壺,壺裏的酒已是涓滴不剩,旁邊還有一隻空了的粗白瓷點心碟。


    秦素怔怔地望著那隻碟子。


    幽暗的燭火下,白瓷碟子泛著柔光,圓潤、豐麗、恬和,像那一晚天邊柔白的月。


    在那個微涼的秋夜,她踏著滿地細碎的銀輝,就像是踏著自己那一腔細碎繾綣的心事,暈乎乎、軟綿綿,跟在阿豆的身後,來到了花園最偏僻的山石子洞。


    阿豆說,今晚府中有人夜遊。


    阿豆說,那最最俊俏的蕭郎君,對秦素情絲難斷。


    阿豆還說,蕭郎君叫人傳了話,約秦素在山洞裏見麵。


    秦素坐在石凳子上,惴惴不安地等待。月華如輕紗,星光柔淡,花香瀲灩。她被這美景圍著,被心裏的念頭醺著,頭昏眼花、不知所以,也不知是夢還是醉。


    直到,一聲尖叫將她驚醒。


    迷迷糊糊地睜眼,眼前月華變成了燭光,花香成了女子衣上的熏香,而漫天星輝,卻變成了嫡母刀子般的眼神。


    秦素那時才發覺,她並沒有坐在石凳上,而是倒在冰冷的地上,她的身旁是一具陌生的身體,粘潮的汗味雜著陌生的奇異味道,充斥著她的鼻端。一條溫膩膩的男子手臂,橫搭在她寸縷未著的胸前。


    她的身體,撕裂般地疼。


    她慌了,本能地想要找衣服遮掩,瞥眼卻見她的嫡母高舉明燭,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那眼神,就像在看一樣髒得再也洗不淨的事物。


    秦六娘與府中管家花園私會,被當場捉奸。


    這真是再俗不過的一出戲,俗得讓人連看都不願多看。


    秦素哭,也鬧,說自己被人設了圈套。


    可是,沒有人相信她的話。


    鄭大赤著滿是吻痕的精壯上身,以頭搶地,額頭染血,那聲嘶力竭的呐喊直是振聾發聵:“是六娘約我至此,以藥相迷、以勢相逼。我願一死以證清白!”


    那樣撕心扯肺的哭喊,至誠至真,不由人不信。


    人人皆知,秦六娘見了俏郎君,從來路都走不動。


    人人亦知,秦六娘粗魯不文,從不知禮數規矩為何物,此前亦曾引誘別府郎君,名聲很是不好。


    而她的“奸夫”鄭大,不隻風流俊俏、通文曉墨,更是她的救命恩公。當年她迴府途中路遇強人,是鄭大與阿豆死命相護,又恰逢一位路過的劍士出手相助,秦素才得以活命。


    救命之恩,以身相報。


    郎俊女俏,青春少艾。


    這故事隻聽著便已蕩氣迴腸,更遑論前因後果一絲不差,若說秦素與鄭大沒有私情,誰信?


    她哭得暈了過去,醒來時,已在陰冷的柴房,腳上隻著了一隻襪子。


    一個沒了貞操、名聲敗壞、帶累闔府聲譽的庶女,連送給人做小妾也不配,活著都嫌汙了空氣。


    她以為她必是要死了,或一根白綾,或一碗湯藥,總逃不過一個死字。


    可是,她隻在柴房呆了一晚,便被嫡母派來的人送去了偏院,好吃好喝地供著。


    後來她才知曉,她被許予了漢安鄉侯膝下的幺兒做妾。


    此子最愛美色,亦最喜納妾,不過,他府中的妾室,沒有能活過一年的。


    有人暗地裏傳他是個天閹。


    火苗跳躍著,像是不堪黑暗的傾軋,卻終是掙不出這死寂的囚籠。


    秦素覺得有些冷,不由自主瑟縮了一下。


    後來的幾天,她已經不怎麽哭了,因為知道,哭也無用。


    她像是在做一個漫長而可怕的夢,她隻想早些醒來,迴到平常的日子裏。縱然,那些所謂的平常日子,其實也並算不得好。


    如今迴思前事,秦素便覺得自己傻。


    不過是失貞罷了,天又沒塌。可笑她那時一心求死,就連聽到鄭大逃跑、阿豆失蹤這樣的消息,竟也不願動腦子想一想。


    再往後,她總算學會了動腦子,也總算明白了嫡母對她的安排,是多麽的“用心良苦”。


    彼時的秦家已是風雨飄搖,秦府幾位郎君相繼出事,太夫人重病垂危,西院夫人沉屙在床,偏偏窯場又因藏龍盤一事有了極不好的傳言,已然被查封了。


    以她嫡母的見識手段,能想到用一個髒了身子的庶女,換得漢安鄉侯府的些許看顧,已經稱得上精明了。


    以當時的情況看,這也實在是一樁劃算的買賣。


    於是,她在事發後半個月的一天夜裏,被一乘小轎抬出了秦府。許是怕出意外,她不隻被塞了嘴、捆了手,臨行前,她的嫡母還叫人灌了她濃濃的一碗安神湯。


    那苦澀微甘的湯藥味道,在往後的許多年裏,久久纏繞於她的舌尖,流連不去。


    秦素驀地笑了,燭火下的雙眸變得晦暗。


    再往後的事,說是傳奇也罷,說是噩夢也罷,與秦家卻是無關的了。


    她微歎了一聲,再度打量著鄭大的屍體。


    這人已死了有一段時間了,不便繼續耽擱,若再遲些,屍身會變得極為僵硬,倒不容易擺弄。


    秦素有些嫌惡地皺起了眉。


    有些事,做得再多也不會習慣。


    她舉目四顧,將燭台擱在一隻菜壇子上,旋即轉到屍體腳邊,拖著鄭大的兩隻腳,用盡全力往那堆磚瓦的方向拖去。


    這是個力氣活,以秦素目前的體力,自是做不到一氣嗬成。她整整花了半刻鍾的時間,才連拉帶推地將屍體弄了過去,弄出了一身的汗,不得不停下歇息。


    磚瓦後是一方空地,地方不算大,卻足夠裝下兩具屍身。


    阿豆,便在這裏。


    秦素一麵撫胸喘著氣,一麵仔細地端詳著阿豆。


    阿豆側躺於地,保持著秦素最後一次見她的模樣:光著腳、蜷著身子。若非那張臉已然毫無生氣,看著倒像是睡熟了一般。


    秦素歇息片刻,便又去將鄭大身上帶的布帕、香包這類事物盡皆掏空,外衣也解下,並除去了鞋襪,最後又花費了一番功夫,將鄭大擺弄成了從背後擁著阿豆的樣子。


    如此,這一對苦命野鴛鴦,亦算是死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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