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時分,雨漸漸地大了起來。


    九月尾的天氣,暮色中已裹了輕寒。院子裏寥無人跡,幾片枯葉粘住潮濕的地麵,無端地顯出一種殘損來。遠處的連雲山似攏了一層青灰色的薄紗,影影綽綽,視之不清。


    阿豆立在石階上,仰起頭,向雨幕裏嗬了一口氣。


    淡白色的霧氣一經離了口唇,隻向前飄了尺許,便四散而去,須臾不見了蹤影。


    風卷起雨線,一片片掠進犬牙交錯的瓦簷,風鐸被風吹著,偶爾發出一記清響,若寂寂長夜裏零落的譙鼓,敲得人心底發涼。


    阿豆微微打了個顫,將手裏的銅盆又往懷中攏了攏,肩膀也縮了起來。


    盆裏盛了半盆的滾水,是她才從灶房打來的,預備著一會給女郎淨麵用。


    不過,女郎一向喜用溫水,因而這水也不是即刻便用的,還要再晾一晾才好。


    阿豆仰起的頭放平了些,眉尖往中心聚攏,清秀的麵龐上便有了幾分怨苦相,像是老了好幾歲似的。


    她今年也才十五,花一樣的年紀,嫩柳般的身姿,卻也隻能在這寂寞的山野裏……


    她歎了一聲。


    不需旁人說,她自己也覺得可惜。


    她轉過身,小心地捧牢銅盆,感受著胸腹間那團被熱水熏出的暖意,慢慢跨進了堂屋的房門。


    堂屋布置得整齊,四壁雪白,桌椅也算潔淨。然而,也僅隻這一間房而已。臥房便設在西次間,門上隻用銅鉤掛了一層薄棉簾子,那簾子灰仆仆地也看不出是什麽顏色,上頭更無繡紋,唯有幾個鮮明的蛀洞,昭示著此處的寒酸與簡陋。


    掀開棉簾,便是一間大得有些空闊的房間。家俱隻有最簡單的幾件,妝台缺了一足,用木塊墊著;牆壁上黴印斑駁;朱漆鼓凳也早已磨損,露出了原本的木色。唯有倚牆擺放的三屏雕花羅帳床還算完好,透過兩重洗得發白的青紗,隱約可見床板上雕鏤的靈芝卷草紋。


    阿豆放輕了腳步,將銅盆與布巾擱在了架子上,輕輕籲了口氣。


    她才從外頭迴來,又見女郎恰在午睡,她便向阿妥謊稱要服侍女郎起榻,特地端了滾水進來。


    她想趁著晾水的時間找些東西,就算一時有人進來,她也有現成的托詞。


    信手整理好布巾,阿豆先是側耳聽了一會,隨後上前幾步,悄悄掀開紗帳,向裏窺視。


    帳中睡著一名女子,半側著身體,雙眸緊閉。雖年齒尚幼,卻已能窺見幾許明豔姿容,兩彎卷而翹的長睫覆著麵頰,鼻息輕淺,顯然睡得正沉。


    盯著帳中女子,阿豆眼中漸漸湧出幾分嫉色,一隻手不自覺地撫上了自己的臉,良久後,輕吐了口氣,眉眼間又劃過了一絲不屑。


    秦家六娘又如何?在這偏僻的莊子上,誰又能記得她姓秦?


    撇了撇嘴,阿豆放下紗帳,又迴身向門簾的方向看了看,確定四下無人,便腳步輕悄地轉過床尾,來到了緊靠牆根擺放的一具櫥架前。


    這櫥架原先應是作書架用的,不過,秦六娘顯然並不喜讀書,倒是對玩樂打扮極有興趣,架子上擺了好幾隻妝匣,另有散放的絹花、燈籠、風箏等物,雖都不甚值錢,卻花哨得很,將上頭幾層堆得滿滿當當。唯在最下層的角落裏,才毫無章法地任意擺著十幾卷書,那書上灰塵極厚,像是許久不曾被人翻動過了。


    阿豆雖粗識幾個字,卻不是個好學之人。然一見那些書,她的眼睛卻立刻亮了起來,她蹲下了身子,自袖中掏出一張紙,對照著紙上抄寫的內容,在那堆書裏一本本地翻找著,動作十分輕巧。


    紗帳中,秦素緩緩張開雙眸,凝視著床尾處的阿豆,麵無表情。


    暮色濾過幾重青紗,將阿豆的背影也映出了幾許青灰,而帳中秦素的臉上,也不可避免地染了一層青氣。


    山村陋室、草舍寒堂,這是她前世生活了五年的連雲田莊,從七歲到十二歲,她就像是被秦家遺忘了一般,在江陽郡最偏僻的鄉野,無人照管地獨自長大。


    秦素淡淡地看著阿豆,彎起唇角,無聲而笑。


    前世的她從不知道,在她的身上,原來也有著可以叫人圖謀的東西,而她最信任、也最依賴的使女阿豆,早非昨日麵目。可恨她一直活到生不如死、活到滿身泥濘,最後在那個吃人的地方掙紮了五年,方才一次次地了悟,明白彼時的自己有多麽荒唐可笑。


    而那時,一切都已經發生了,塵埃落定、無從更改。


    深宮裏的那五年,像一個最不堪的夢。在夢中,那重樓疊宇若汪洋大海,而她卻是一葉孤舟,上無家族支撐、下無子女固寵,可恃者,唯一腔孤勇與滿心的不甘,竟也一步一步走到了那個最高的位置,卻又在即將抵達巔峰時,倏然墜落。


    她仍記得落入金蓮池的那一刻,鳳冠沉沉壓在發上,又脫離而去,散開的發髻如墨線,在她的四周飄浮,如絲如縷。


    紅宮牆、粉桃花、琉璃碧瓦、青空如洗。


    她沉在水裏望出去,覺得,那像是浸在一汪通透的翡翠裏,虛而飄渺,恍若一夢。


    她忽然覺得諷刺。


    她曾經那麽渴切、那麽執拗地想要去死。


    十五歲那年,當她衣衫不整被人發現、名聲盡毀之時,她想過去死;十七歲那年,當她第一次被人轉送,自陌生的床榻間醒來時,她曾經如此地期待著死亡的降臨。


    卻是,求死而不得。


    先,為不能;後,是不敢。


    死亡於她,竟成奢侈。


    有一段時間,她甚至以幻想自己的死為樂事。


    她像是行走於一段沒有盡頭的黑暗沼澤,滿身汙垢、身心俱疲。直到有一天,她歸了國,還入了宮。


    那個時候,她便不想死了。


    她隻想好好地活著。活在萬人之上,活得鮮烈耀眼,將之前所受的屈辱百倍千倍地討迴來。


    可死亡卻偏於此際降臨。


    鳳冠近在咫尺,那榮耀與光芒唾手可得,可她,卻再也不能觸及。


    她根本不知道推她入水的人是誰。


    當她漸漸沉入水底時,金蓮池畔不見人跡,那些原應陪在她身旁的宮人,在一瞬間憑空消失了。


    她停止了掙紮,仰首望著那熟悉的紅牆碧瓦,悲傷一波一波地漫上眼眶。


    她不知這悲傷從何而來。


    在金蓮池溫柔而冰冷的水波裏,她心底裏那些被冰封、被掩埋、被壓抑的情緒,驀地盡數爆發。


    她看見自己的眼淚,透明得如同最純淨的水晶,一粒一粒,飄散在深碧凝翠的池水中。


    原來,她身上還有一樣事物,是幹淨的。


    原來,自她那早已渾濁的心底流淌出的淚水,與十四歲少女純淨眸中滑下的淚水,並無兩樣。


    那一瞬間,眼淚洶湧而至,她在將死的一刻哭得不能自已。


    而隨後,她便看見了火光。


    宮牆的一角爆出了火光,似還有廝殺聲奔襲至耳畔。


    她止住哭泣,靜靜地看了一會,突然大笑了起來。


    冰涼的帶著腥味的池水倒灌入喉,堵住了她的唿吸,可她卻仍在大笑,笑出了聲。


    委實是太可笑了,不是麽?那算計她的一人定想不到,她死之日,便是國破之時。


    什麽算計陰謀,什麽尊榮顯赫,在這將傾的大廈之下,所有今日的耀眼,不過是明日塵煙。


    她在池水中笑出了眼淚,她紛亂的發線四散如黑灰。


    那一刻,她忽然便沒了怨,也沒了恨。


    就這樣吧,她想。


    就這樣結束,也沒什麽不好。


    她緩緩地閉上了雙眼,任由那團混沌將她包裹。


    可是,當她重新睜開眼時,她卻來到了這裏——中元十二年的連雲田莊。


    這一年,正是她前世厄運的開端,亦是秦家走向滅亡的起點。而她,卻帶著前世的所有記憶,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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