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起來,韓元蝶就有點氣鼓鼓的。


    韓又荷顯然是把她當孩子哄了,根本沒有真的認認真真的跟她說話,到了晚上,隨隨便便的把她哄睡了就完了。


    而叫人氣憤的是,自己居然也真的叫人一哄,在身上拍一拍就睡著了。


    早飯擺上來的時候,韓元蝶悶悶的一聲不吭,韓又荷詫異的問龐三嫂:“大姑娘這是怎麽的?早起都這樣嗎?”


    龐三嫂隻賠笑道:“大姑娘沒睡醒的時候,是有點不大得勁,過會兒就好了。”


    才怪!


    韓元蝶就哼一聲,扭一扭身子。


    韓又荷本來靈透,察言觀色十分在行,這會兒對一個小姑娘察言觀色也一樣行得通,見狀明白了:“乖寶寶,你這是不高興什麽?”


    韓元蝶又哼了一聲。


    大人大約是難以重視對小孩子的承諾的,韓又荷就忘的一幹二淨,這會兒還摸不到頭腦呢,韓元蝶見狀,便嘟著嘴道:“你明明答應跟我講外祖家的事!”


    見侄女兒一臉“你騙我”的表情,韓又荷恍然大悟:“哎喲,你還記著這一樁呢!”


    她笑著說:“娘往日裏總說大哥哥性子最倔,這會兒我看啊,你還真是比大哥哥還厲害些呢!行我知道了,你把這碗粥吃完,我就跟你說!”


    韓元蝶有點狐疑的看向她,眼裏明晃晃的‘你不會再騙我吧?’,真讓韓又荷覺得好笑。


    她摸摸韓元蝶的頭:“快吃!”


    吃完了飯,韓又荷把她抱在懷裏,一邊兒撥鬆子兒給她吃,一邊兒對她說:“其實你外祖家也沒什麽要緊的大事,無非就是這些年家裏沒差使,沒啥銀子,原本的架子又放不下來,大約也是舍不得放下來,日子自然就不是太好過罷了。”


    韓元蝶點點頭,韓又荷是閨閣小姐,就是學管事,那也沒真管事,多少明白點兒,卻沒什麽感受,而韓元蝶不管是待字閨中的時候還是嫁出去之後,手裏從來沒缺過銀子,同樣也沒什麽感受。


    聽韓又荷這樣幹巴巴的說完,韓元蝶還望著她呢。


    韓又荷歪頭:“幹嘛?”


    “這就完了?”韓元蝶問。


    “還有什麽?”韓又荷都開始茫然起來:“你大舅舅家有銀子,自然一家子捧著你大舅母,就指望她出銀子唄。”


    韓元蝶嚴肅的點點頭:“那大舅舅的銀子是怎麽來的?”


    “喔,你問這個啊!”韓又荷道:“這我上哪知道去?隻聽說你大舅舅的差使,是個肥差,能來銀子,你這小家夥,管這麽寬。”


    其實韓元蝶隻是在想,為什麽後來大舅舅又沒銀子了呢?不過這會兒顯然她是想不出來,那個時候的她又沒有重生,十歲的閨閣小姑娘,連大舅舅有過發財日子她都不注意呢,哪裏去想過這些。


    這樣一想著,她又想到之前的事,問韓又荷:“那我娘是不是也常貼補外祖母?”


    韓又荷大大的詫異起來,忍不住像許夫人那樣問:“誰告訴你的?”


    韓元蝶答不出來,自然依然不答,隻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韓又荷,她現在發現,這個舉動特別有用,從許夫人到韓又荷,都會敗下陣去。


    果然,韓又荷又摸摸她的頭:“這事兒我就真不知道了,你爹你娘屋裏的事,難道我還去管不成?”


    韓元蝶歪頭看她,她覺得韓又荷心裏肯定是認為母親暗地裏是補貼娘家的,因為她迴來才看這些天,她也覺得了。


    如果不是把女兒嫁進來有些好處,外祖母為什麽這麽費盡心思籌劃著要把八姨母嫁進來做續弦呢?


    韓元蝶點點頭:“好吧。”然後她摸摸韓又荷的臉,說:“姑母不要再長胖了。”


    “啊?”韓又荷沒想到韓元蝶突然把話題談到這個地方來,簡直沒有防備。


    韓元蝶伸出小手,把桌子上小碟子裝的酥糖往更遠的地方推了推,說:“姑母,不要再吃糖了。”


    花生酥糖一向是韓又荷的最愛,可是,韓元蝶扭頭看韓又荷的臉,韓家人其實一向是長的秀氣的,臉都是尖尖的,韓元蝶自己在成年後就常被人讚秀麗。


    妹妹們也是一樣。


    而姑母裏,隻有韓又荷不同,按理說,這個年齡,就是有點兒圓潤,通常都是表現在胳膊圓滾滾,臉頰有點肉嘟嘟的,可是韓又荷是真的有點豐盈,她的腰身也是圓滾滾的,臉上肉嘟著,下巴手指都是肉肉的,韓家人固有的那張尖尖的臉,也成了鵝蛋臉。


    要說多胖那是說不上,但的確珠圓玉潤。


    這可大大的不妙,韓元蝶自迴到小時候,就拚命的迴憶家裏發生過的一切,許多事情都十分模糊,不大記得,畢竟以前並沒有刻意記憶過。


    關於二姑母,因嫁的時候韓元蝶還小,記得的事情並不多,但她昨日在韓又荷這裏睡的時候,突然想起一件事,後來在韓又荷在浙江難產而亡後,她自然也迴娘家去過,外祖家作為親近的姻親當然也去走這人情。


    韓元蝶向來與外祖家親近,那一迴坐在一起喝茶,她聽舅母們談起了當初二姑母出嫁的一些事。


    似乎是二舅母說的,當年二姑娘若是瘦些,或許就留在京城了,舒家夫人原本很有心的,有事沒事都上門來坐了好幾迴,來往了大半年,都以為要嫁舒家了,隻是終於沒成,後來才聽說他們家公子見了一迴,覺得韓又荷胖了,這事兒才沒成的。


    當時,韓元蝶並沒有太在意,隻是歎息了一迴,可現在韓元蝶想起這個事來,不由的就覺得很憂慮,她當然並不是想姑母瘦下來嫁給舒公子,她想的是,姑母瘦下來,或許機會多一點,不用千裏迢迢嫁到浙江去。


    韓家在京城算不得什麽高門豪族,並不是可以隨便挑姑爺的那一種。


    浙江到底好不好,韓元蝶不知道,可是韓又荷是在浙江難產而亡的,就像大姑母說的,若是不嫁到浙江去,換一條道路,或許就不會早亡了呢?


    她想起那件事就不由的瞅瞅二姑母,在幾位姑母裏頭,確實二姑母更豐盈,韓元蝶既然迴來了,她當然不想眼睜睜的看著二姑母走迴那條路上去。


    韓又荷說:“我真的很胖嗎?”


    韓元蝶想了想,點點頭:“這麽多姑母就你最胖了。”韓又荷露出受打擊的神色來,可韓元蝶還補充一句:“胖了不好看,不好說親事!”


    韓又荷笑彎了腰,隻當這是小孩子不知道哪裏聽來的話,說:“小孩子說些什麽話,當著別人可別胡說了,行了,咱們出去吧。”


    韓元蝶抱著她的脖子點頭,不肯下來自己走。


    韓又荷覺得圓圓這些日子特別粘人,可是對著這樣小小胖胖,身上帶著奶香味兒,又長的特別可愛的小侄女,她也忍不住要抱抱親親。


    想著,就親了韓元蝶那胖胖的臉頰一下,嘴唇帶著少女特有的柔軟和芬芳。


    韓元蝶摟著她的脖子,離的很近,覺得姑母就是現在這樣略微豐盈,其實也很好看啊,她的眼睛又黑又亮,神采照人,肌膚飽滿柔軟,細膩如凝脂,菱形的嘴唇嫣紅柔軟,就是現在是鵝蛋臉,那也是個小美人啊。


    那些人真是瞎了眼!韓元蝶憤憤不平的想,尤其是姓舒的!


    過了幾日,是王家老太爺六十大壽,自然大擺宴席請親朋上門,母親王慧蘭雖說好了些,但依舊不能出門,這樣的大宴,就由許夫人帶著韓家的兒媳婦和姑娘們,連同韓元蝶一起上門。


    這一日總是特別的熱鬧,韓又荷牽著韓元蝶往裏走的時候左右看了一圈兒,坐下來奉了茶,手邊的茶幾上擺著果子與點心。


    一碟榛子果兒,一碟龍眼幹兒,一碟纏絲糖,一碟紅棗糕,中間攢著一盤圓滾滾黃澄澄的大橙子。


    這在正月裏可是個稀罕玩意兒,且這鋪陳的場麵也很富貴,絹幔一色兒新的大紅綢子,椅子坐墊和靠背也都換成了大紅壽字圖樣,庭院裏的樹上不僅紮著鮮豔的鮮花,還紮著假桃子呢。


    來了許多人,大約是但凡沾親帶故的都下了請柬的。


    韓元蝶瞧瞧祖母的麵色,祖母向來淡然,什麽也看不出來,又轉頭看看把自己抱在膝上的韓又荷,這就看得出來她的神情了,韓元蝶琢磨了一下,扭過身摟住韓又荷的脖子,跟她咬耳朵:“外祖家今年是特別富貴嗎?”


    這一個月來,這個小侄女常有這樣大人樣的言語,十分可愛,時常逗的韓又荷好笑,這會兒也就一本正經的跟她說悄悄話:“連丫鬟的衣服都換了一身新的。”


    是麽?韓元蝶轉頭去打量了一番,真不知道韓又荷是怎麽看出來的。


    不過她看出來別的:“門和窗子都刷過了。”


    “可見你大舅母還是舍得的。”


    這樣一說,韓元蝶迴想起大舅母送她的簪子和之後說的那些話,越發明白了:“這樣才不白迴來一趟嘛。”


    看來是安心拿著銀子迴來給老太爺做壽的。


    韓又荷嗤的一聲笑。就如韓元蝶所想,她雖然略微 豐盈,依然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兒一般的美,又抱著個臉頰胖鼓鼓的玉雪可愛的小姑娘,看起來越發美好。


    不少人都誇韓家姑娘模樣兒好,又教養的好,瞧韓元蝶,這樣小小的年紀,又不吵不鬧,不跑不跳,乖乖坐著,多有禮。許夫人自然就謙遜道:“過獎了,這樣年齡,看得出什麽來呢。”


    屋裏坐著不少人,因著都是差不多的人家兒,不僅有王家親戚,也有世家故舊,其中就有許夫人的表妹,嫁到何家去的林太太,還有韓老爺的嫡親姑表妹陳太太,並幾家舊交。


    林太太就笑道:“雖說年紀還小,不過有姐姐教養著,自然是隻有更好的。”她因是許夫人的表妹,兩家的娘家又在一個地方,來往頗密切,說話自然隨意些,又道:“再過幾年,就是一家女百家求的年齡了。”


    陳太太忙跟著道:“表嫂說的是,瞧這可人疼的模樣兒,要是我的孫女兒,隻怕如今就要先看起來才放心了。”


    眾人都跟著笑,那陳太太是個活躍的,又是萬事直爽不愛過心的,這話說過了也就罷了,迴頭見李太太帶著王家的大奶奶坐在那裏陪客,因不熟,又寒暄起來,問李太太:“聽說你們家大哥兒也迴來了?孫子孫女也都迴來了?這也好些年沒迴來了吧,怎麽沒看見呢?”


    李太太道:“原是要叫他們來請安的,隻是小孩子身子骨不太壯健,外頭迴來,反是有些水土不服似的,迴來就有點兒不大好,如今越發怕過了病氣,這兩日都叫他們在屋裏坐著呢,迴頭再與各位夫人請安罷了。”


    陳太太道:“小孩子是要小心些呢。”


    這話還沒說完,王大奶奶已經說道:“我們家詢哥兒就是這一條,從小兒起身子就略差些,把我急的了不得,後來也是命數到了,遇到一個高僧,替詢哥兒看過了,給他換了屋子方位,竟就好了。”


    眾人都道:“阿彌陀佛,那可不就是好事嗎。”


    王大奶奶又笑道:“這位高僧還說呢,今後給我們家詢哥兒娶媳婦,得娶個比他小著三歲的姑娘才好,不怕你們笑話,如今我聽說了誰家姑娘的年齡,隻要比我們家詢哥兒小著三歲的,我都忍不住要多看人家一眼呢。”


    說著,有意無意的看了韓元蝶一眼。


    聽著她說話韓元蝶還沒反應過來,可看了這一眼,她突然就明白了,這是話趕話說到這裏,陳太太提個什麽一家女百家求,大舅母以為是祖母在套她的意思,連忙的要撇清呢,韓元蝶記得,自己隻比表哥小一歲。


    這屋裏有幾人還沒聯係起來,跟著笑了兩聲,許夫人顯然是明白了,隻不過不言聲罷了,林太太就沒有許夫人那樣的涵養淡定了,笑道:“舅奶奶思慮真是深遠呢。”


    言語中不無諷刺之意,也不知王大奶奶是聽懂了還是沒聽懂。


    但韓元蝶不由的又打量了大舅母一眼,她記得很清楚,在她十三歲那年,大舅母和外祖母是一起上門來提過親的。


    現在想來,祖母當然是不會應的。


    但是她也沒有想到在這之前,大舅母是這副模樣呢,這簡直能讓她感到震驚。


    自她迴到小時候,震驚的事情真是一樁接著一樁,疼愛她的外祖母,疼愛她的大舅母,還有她一直以為造成了母親早逝這個遺憾的祖母……


    原來人的記憶這麽容易混亂,這麽容易塑造啊。


    晚上迴了家,韓元蝶氣鼓鼓的跟王慧蘭說:“我不要去外祖家了。”


    王慧蘭熬過了年尾這一關,雖說還很消瘦,但到底氣色好了不少,這也有了些精神,見女兒鼓著腮幫子,一雙大眼睛亮晶晶的,雖然一臉嚴肅,可怎麽看也是個可愛樣子,便笑道:“這是怎麽了,誰欺負你了?”


    “哼!”韓元蝶不肯說,隻坐在一邊。


    其實說也沒用,要說委屈,母親肯定也受過委屈,可也沒說不去外祖家的事,今日她隨祖母去外祖家,母親雖然去不了,也預備了兩個盒子的東西,托祖母帶去的。


    其實韓元蝶也是做過一世人的,哪裏不明白,隻要是有良心的人,父母家人跟前,便是有委屈也不可能仇人一樣的。能做到大事上不妥協已經不容易了,些許小節,自然無法計較的。


    就好像在上一世,她雖然誤以為是祖母的原因造成了母親的早逝,可依然還是要孝敬祖母的,祖母病重,也是迴娘家侍疾的。


    不管如何,終究是血脈相通的家人。


    不過她現在是小孩子,當然可以不管那麽多。


    做過了大人,再來做小孩子,是真覺得比大人強多了舒服多了。


    王慧蘭見她這樣子,便給自己跟前的丫鬟翠梅使了個眼色,待翠梅出去了,又笑著哄她:“你不願意去外祖家,那想要去哪裏呢?”


    韓元蝶道:“我哪裏也不去了,我就在家裏陪著娘。”


    她的上一世跟母親緣分太淺,以致她甚至幾乎不記得母親,連母親的形象也加入了許多想象和別人的描述。


    神明福佑,如今眼看母親劫後餘生,竟然奇跡般的活了迴來,她確實願意總與母親在一起,補迴上一世沒有得到的母女情。


    王慧蘭笑著摸摸她的頭:“乖孩子,哪裏用一直在家裏陪著娘呢。”


    可是到底是歡喜的。


    晚間韓鬆林進來看她的時候,王慧蘭就笑著把女兒孩子氣的話說與他聽。韓鬆林聽了卻道:“圓圓說的倒是不錯。”


    他解釋道:“前日郭大夫替你看過之後與我說,你這病如今也好了許多了,隻是病的久了,反是調養更要緊些,病根慢慢的去,在家裏,你也不好全不理會母親的,勉強掙紮著上去,叫母親也不好不是?倒不如春天到外頭莊子上住些日子,不用在家裏日日請安問候的鬧規矩,也沒有人來打擾,更好些,正好你帶著圓圓去。”


    王慧蘭向來性子柔和溫順,又聽出了丈夫話裏的關懷之意,便笑道:“這也好,出了正月再去也就是了。”


    王慧蘭的陪嫁簡薄,雖有些田地,卻沒有莊子,便商議了去韓家在河州郊外的莊子去住,那裏與皇家避暑行宮在一個地界上,氣候溫潤,最適宜養人。隔的卻又遠,並無忌諱,倒是很好一處所在。


    正商議著,翠梅在外頭問清楚了進來迴話,不妨韓鬆林也坐在屋裏,忙行禮請安,倒是不知道該不該說。


    王慧蘭便知道有不妥,卻道:“你隻管說罷了。”


    翠梅這才把今日王家大少奶奶的話說了一迴,聽說嫂子這樣輕狂,王慧蘭不由尷尬起來。


    她當年就知道自己是因著入了韓鬆林的眼,高攀了韓家,王家與韓家是不能比的。可如今嫁進來七八年,她才明白韓家的富貴。韓家低調,向來不顯山不露水的,隻真說起家底來,有多厚實是不用提了,別說大哥在河道上當差,算個肥差罷了,就是做個一二十年河道大臣,也不見得攢的起韓家這樣的家底。


    這是上百年世家的底蘊,非一時榮耀可比的。


    對王家大奶奶這話,韓鬆林簡直連生氣都生不起來,隻當是個笑話罷了。隻是看王慧蘭尷尬,才說:“不要緊,娘是明白人,不至於說什麽的。”


    就是許夫人是明白人,王慧蘭才越發覺得尷尬。


    也就明白人才知道,這話能笑掉人的大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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