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車一路沿著有些坑窪窄小的公路駛向前方,後視鏡中是漸行漸遠地小城。


    前世十八歲那年她也是如此,坐在大巴上離開家,奔向同一座城市。那時她滿懷期待,因為念大學對她來說無異於鯉魚跳龍門。


    而如今她心態古井無波,甚至還存留一絲悵然。雖然縣城裏有趙大偉時不時跟蹤,還有奶奶三叔那些親戚偶爾鬧心,但一年的三百六十五天中,她有三百五十天以上都很開心。


    乍然離開,她突然生出一絲恐懼。


    “曼曼,半個月就能迴來。”


    王曼點頭,對著後視鏡撫摸下頭上蝴蝶。鄒縣生活雖然安逸,但她不可能一輩子都不離開這。


    “要過河了。”


    浮橋收費橫杆出現在兩人視線內,旁邊幹涸的河床上,孤零零停靠著擺渡人的孤舟。過幾年黃河大橋修起來,渡口將徹底成為一段傳說。


    “阿奇,我想去坐船。”


    難得王曼有興致,杜奇把越野車停到對岸,跟著她一塊走迴來,招唿坐在浮橋收費辦裏的擺渡老叟。


    老叟戴著頂鬥笠,慢悠悠走出來,掐滅抽到一半的自製卷煙,塞到不知從哪揀的鐵製糖盒裏。常年抽煙而發黃的手指握住葦杆,攪著渾濁的河水,漸漸駛向對岸。


    “黃伯伯?”


    王曼注意到擺渡船船尾的釣竿,她突然想起來,鄒縣渡口的擺渡人同樣兼職漁民。等到冬天黃河淩汛,他就挑著刀魚走街串巷吆喝。


    “倆孩子怎麽想起來做渡船。”


    “坐船很有意思,黃伯伯,你怎麽沒釣刀魚?”


    “我要是釣魚,誰來劃船。再說今年這水位,東平湖那邊魚都絕跡,岸邊連個螃蟹都看不到,刀魚壓根遊不上來。”


    看來今年冬天是吃不上刀魚了,王曼遺憾,聽著擺渡人碎碎念。


    “今年水位這樣,河南那邊怕是機井都得旱死,一年麥子白種了。”


    杜奇疑惑:“既然有水流到下麵,河南怎麽可能缺水?”


    擺渡人搖搖頭,臨到下遊他拿起魚竿,船順著河水漂流,魚竿撈上來,是一條黃鱔。


    中午飯有了著落,擺渡人幹脆沒收他們錢。黃河水往東流,渡船港口在下遊。盛夏時節蘆葦茂密,幾乎長到沒過王曼頭頂。穿行在人工踩出的小道上,腳步聲驚醒了濕地叢中的丹頂鶴。


    白羽黑頸的丹頂鶴展翅翱翔,身姿遮擋河麵升起的旭日。


    朝霞、紅日、白鶴、黃色滾滾江濤融為一體,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杜奇拿起掛在脖子上的相機,略微調焦伸出手臂,盡可能對準兩人連拍好幾張。閃光燈亮起,哢嚓一聲,王曼上車。出來看下不同的風景,也挺開心。


    隻是這年代相機有那麽神奇,已經支持自拍?


    “阿奇,照片洗出來不會隻半邊臉吧?”


    杜奇想了想,而後點頭:“真有那可能,對了剛擺渡人說得河南大旱什麽意思?”


    “你真想知道?”


    “恩?這裏麵有什麽蹊蹺?”


    王曼也是一知半解,不過前世她做過十八年農民,十二歲過後更是每年跟著種地,多少知道些。


    “因為黃河不能斷流,還要保障沿途城市和工業用水,計劃外剩餘那些水才能澆灌農田。放完上遊直接用沙袋閘起來,一滴水都不會多流。”


    說到這杜奇已經全明白了,天災人禍,人禍有時就是天災的誘因。不說閘不閘水,中西部地區灌溉溝渠能不能按時修好、及時修繕,保證農業灌溉,都是個大問題。還有層出不窮的水汙染,工業廢水哪還能澆地。


    保證黃河不斷流,對上級領導有交代,體係內你好我好大家好。


    而農民大旱國家必然要補貼,還要免除農業稅。補貼下放層層盤剝,農業稅免除政策執行不徹底,裏外裏有些人從中發家致富。


    這就是現實,連爺爺也無力的現實。貪婪烙印在每個人靈魂內部,大環境如此,出淤泥而不染之人注定要遭受排擠,承受物質和精神上雙重折磨。


    “唉。”


    王曼拍拍他肩:“怎麽,擔心把我照太醜?你放心,即使嫌棄我也隻會在心裏說。”


    杜奇失笑,曼曼可真會轉移話題,七拐八拐向著國道拐去。河水逐漸離遠,國道兩側是頗為單調的綠色。


    “難看了就重新拍一次,要不要給你來個觀世音造型?”


    觀世音?


    王曼好容易反應過來,就跟婷婷頭上紮塊絲巾cos白娘子一樣,市裏最高級的照相館推出此項服務。有各種各樣的衣裳,可以打扮成虎寶寶、白娘子、唐僧、孫悟空等等,站在做成掛曆的幕布前照相。


    這是十幾年後,很多人童年不忍直視的黑曆史。但在如今它確實是潮流,杜奇這個提議,並不是拿她開玩笑。


    “那你扮法海?最起碼咱倆同行。”


    “為什麽我不是如來?”


    “扮如來?你耳朵還不夠大。”


    “行,你當觀世音,我就當法海,托著飯缽去你廟裏化緣。”


    王曼想起纏繞在道士、和尚以及尼姑三人間剪不斷理還亂的愛情故事,餘光看向杜奇,沒想到他天生嚴肅臉下還有顆冷幽默的心。


    “我可沒有一分硬幣了,給你張糧票,求放過。”


    杜奇唇角上揚,敞開窗戶踩下油門。空曠地國道上越野車飛馳,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著,很快行程過半,馬上要進楊柳青。


    古色古香地小鎮上正在辦年畫展,杜奇停下車子:“要不要下去看看?”


    王曼估摸著時間,這會還不到九點,她安排行程時已經計劃好彈性時間,電話裏說的今天下午到,這會下去也不耽誤事。


    “你急不急迴家?不著急的話,我想下去看看。”


    杜奇沒說話,直接停好車,下車給王曼開門。


    過了七月十五,馬上就立秋,北方盛夏走向末尾。早九點的楊柳青,空氣中還帶著夜間那點涼意,穿件短袖徜徉於青石板路上,兩側青磚建築旁擺著紅金兩色為主的各色年畫,衝天的中國味喜慶撲麵而來。


    王曼隨意地看著,看店的大多是中老年人,有些甚至現場雕版年畫。滿是老繭的手握住刻刀,靈巧地遊移在木板上,年畫一點點成型。


    “曼曼,你要不要試下?”


    試這個?王曼想起自己四年來一差到底的手工課,她來試真不是給人家搗亂?


    “小姑娘,來試試,試下又不要你錢。”


    這真不是錢不錢的事,雖然她現階段還缺錢,但真沒缺到那份上。剛想委婉地拒絕,老奶奶手中木板吸引了她。


    那是兩個年畫娃娃。與一般的胖娃娃不同,這倆娃娃有點現在電視上古裝劇的味道。看上去倒挺像她家中那個木娃娃相框長大後的版本。


    “阿奇,你看像不像我送你那相框?就四年前送你那個?我覺得女娃娃更像。”


    杜奇一早就注意到,所以他才在這攤子駐足。女娃娃的確是像,但是男娃娃也很像,反正有一個像他就已經很高興。


    “恩,要不我們一人印一個?”


    老奶奶看向兩人,本以為倆孩子是兄妹。但聽他們稱唿彼此,好像是青梅竹馬談對象。小夥子帥姑娘俊,郎才女貌看上去挺舒坦,就是年齡差距好像大了點。


    “小夥子,領你對象出來玩?”


    對……對……對象?


    王曼感覺,此刻她與杜奇就是兩塊同極相撞的永磁體,排斥之力瞬間讓她退後三米,差點撞到街那頭的另一家攤子。


    “奶奶您誤會了,我們是朋友,趁著放暑假一塊出來玩。”


    杜奇心下煩躁,麵上卻是平靜地解釋。跟他誤認為一對,曼曼反應至於那麽大?


    “對,我們是朋友。”


    朋友……提到這倆字,賣年畫的老奶奶眼瞼垂下去。徐庚當年也是那麽對她解釋,說他鄉下家裏給訂了親,他得聽從爹娘命令迴去成親。至於她的救命之恩,隻能當一輩子友情銘記於心。


    這一去音訊全無,她也嫁人生子,青絲變白發,一晃就是半個世紀。送走老伴後,她從越發擁擠的北京城搬到楊柳青,年輕時的記憶卻是越發清晰。


    “看我老糊塗了,朋友好,拿著進去印吧。”


    王曼接過木板,本來還有些猶豫,卻被杜奇拖進去。小四合院內空曠又簡單,架子上擺著各種版型,中間長桌上是顏料,王曼拿刷子塗上朱砂,學著杜奇用鎮紙壓了又壓,揭下來後,單色版隻有一半印在上麵,年畫娃娃缺胳膊少腿。


    杜奇那邊揭下來,效果確是非常好,正正一隻娃娃,拱拳行禮喜氣迎人。


    “一定是我這塊版有問題,我們來換下。”


    尷尬地走到長桌另一側,她剛好看到杜奇揚起的唇角。笑什麽笑,還不許她偶爾口是心非,反正又無傷大雅。哼,為了報複她決定把阿奇這個娃娃印的很醜。


    然後……果然她印出來又缺胳膊少腿,對麵則出現一張完整的女娃娃。


    “一定是……”


    “你的朱砂有問題,要不我們一起來?”


    其實剛才他也尷尬吧?王曼將心比心,心情瞬間愉悅,點點頭她拿著畫板朝長桌中間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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