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月以為自己會睡不著,但是卻一夜無夢,睡得十分香甜。天才蒙蒙亮時,她就聽見了父親清嗓子的咳嗽聲,這是父親多年以來的起床習慣,趙明月睜開眼睛,聽著這熟悉的聲音,眼眶不由得有些發熱,原來這一切並非是做夢。


    她摸著黑穿上衣服,然後掀開厚厚的麻布蚊帳下床。打開房門,大門已經開了,母親也起來了,正提著雞籠子往外走,看見閨女:“明月,怎麽就起來了,不多睡會兒?”


    趙明月已經很久沒有睡過這麽好的覺了,從七八點就開始一直睡到早上五點,這麽長的睡眠,這麽安靜濃黑的夜,質量之高就別提了。她笑了笑:“我已經睡醒了。”她走到廚房,準備去挑水,發現水桶已經不見了,估計是父親挑水去了,“媽,我爹去挑水了?”


    胡年春說:“嗯,你去把咱家菜地澆一澆吧。”


    “好。”


    外麵天色微亮,人們都趁著還沒到上工時間抓緊種菜澆水,現在田地基本上都收歸公有,隻給每家每戶留了一點自留地種菜。這點土地是非常難得的,關係著全家一年的生計,地很少,大家都極盡可能種一些周期短、產量高的蔬菜,這樣才能保證一整年不缺菜吃。


    上輩子父母去世後,哥嫂都進了城,趙明月就沒怎麽迴過老家,她有點擔心自己會找不到自家菜地的位置,但是她顯然多慮了,縱使過了那麽多年,走在熟悉的田野裏時,她的腳步還是會自動尋路。


    她走到菜地邊,用長柄水瓢從水塘裏舀水上來,潑澆到菜地裏,現在是五月,還不到最熱的時候,每天隻需澆一次水,等到驕陽似火的七八月份,那就需要早晚都澆水了。蔬菜都是水養出來的,缺水的蔬菜都幹巴巴的,特別老,有水滋養才會水靈靈的。


    趙明月正澆著水,有人挑著擔子從那頭過來了,對方看見她,衝她羞澀地笑了一下:“你好早。”


    趙明月抬頭一看,發現居然是於有清,他們同村的,也是趙明月的同班同學,她笑了笑:“你也不晚啊。”


    於有清低著頭,走到水塘的碼頭邊,將桶子沉進水中,裝滿水提上來:“我去澆水。”他家的自留地在上頭的坡地上,水瓢澆不到,隻能擔水上去澆。那兒的地相對於水邊的地來說,要貧瘠不少,也比較難伺候一些。


    趙明月看著於有清高高瘦瘦的身影,思緒不由得飄散開來,於有清家裏的成分比自己家裏還差,是地主。解放前,月亮灣的茶園有一半都是於家的,雖然他爺爺並非是那種為非作歹的惡霸,但是大地主這個身份已經足以壓得他們抬不起頭來了。他們家便成了月亮灣地位最低的一家,招工、升學這些好事全然都輪不上他們。


    所以盡管於有清十分聰明,但也隻能跟她一樣,念了初中就沒法再升學。於有清的姐姐於有芬是她三哥的同學,長得很漂亮,趙明朗曾經還和她談過戀愛。有一次一個廠子來村裏招工,於有芬的條件剛好符合,趙金雲說隻要於有芬肯陪他睡,就推薦於有芬去,於有芬鬼迷了心竅,聽信了趙金雲的話。結果趙金雲占了便宜,於有芬也未被招去,還懷了身孕,她悲憤交加,覺得實在太過丟人,便投河自盡了,幸虧被人救了。於有芬的大哥於有義知道這件事,怒不可遏,將趙金雲揍了個半死。


    於有芬墮了胎,在家鄉待不下去,和她大哥一起跑到新疆去了。於有清參加了77年高考,考上了大學,懷恨在心的趙金雲卡著於有清的檔案和戶口關係不給轉,於有清轉不了戶口和檔案,就上不了學,他甚至還跑到學校去幫忙,也未能成功。於有清憤恨難抑,將趙金雲打得半死,甚至連腿都打折了,自己連夜逃到新疆,投奔他哥姐去了。


    於有清兄妹幾個背井離鄉多年,邊疆苦寒,環境艱苦,於有清三十來歲的時候,死於一場雪崩,永生沒有迴歸故裏。


    那個年代,沒有戶口檔案和介紹信,出門寸步難行,更別提上學和參加工作了,薄薄的一張紙,甚至是輕飄飄的一句話,就決定了一個人的命運。趙金雲這樣的敗類,手裏握著一點權利,不知道糟蹋了多少姑娘,阻斷了多少人的前程,操控了多少人的命運。


    趙明月看著跟自己一般大小的於有清,十幾歲的青澀少年,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瘦得跟豆芽兒似的,家庭成分的壓迫,使得這個聰慧的少年沉默寡言。如果早知道那些艱難險阻,全都能規避,他們的命運是不是可以發展到另一個方向?


    趙明月澆好水的時候,於有清還在挑第四擔水,兩個大木桶將他單薄的脊背壓得都弓了起來。趙明月輕歎了口氣:“有清,我澆好水了,先走了啊。”


    於有清有點受寵若驚:“誒,好。”兩人雖然是同學,也是一個村的,也算是從小看著長大的,但是十幾歲的少男男女都是情竇初開、懂得男女有別的年紀,像趙明月這種坦然叫對方名字打招唿的非常少見,起碼於有清就不敢親昵地叫趙明月的名字,要叫也是帶了姓的叫。


    迴到家裏,父親兄長都在準備去隊裏登記上工了。這個年代,農民跟工人一樣上班,早上六點多出門幹一小時的活,收工迴來吃飯,上午出工三小時,下午也是三小時,幹完這幾個小時,就可以休息了。


    說起來其實是很清閑的,畢竟農村真正忙的時候隻有那麽一段時間,出工的時候,人到了就好,至於幹多少活,全憑個人的自覺了。所以一些偷奸耍滑的人,每天都是在磨洋工,背個鋤頭下了地,隊長來的時候就幹兩下,沒人監督的時候,就跟一群打嗝放屁,到點就走人,典型的出工不出力。


    盡管知道是磨洋工,這種情況還是得去啊,不去就沒有工分,沒有工分就沒錢沒糧。


    不是農忙時節,趙明月就不用下地,她每天的工作是去生產隊的席場編席子。編席子的材料是蘆葦,葦杆被揭葦手用刀子破成厚薄均勻的葦片子,人們再將葦片子編織成葦席,葦席的作用很多,可以鋪床、曬糧食、做遮雨棚等。


    幹這活的都是女人:家庭主婦、年輕媳婦和未出嫁的姑娘們。三個女人一台戲,他們這兒幹活的就不隻三個女人了,三十個還有多的,所以總是非常熱鬧的。


    趙明月去記分員那兒登記完,看見已經有幾個姑娘小媳婦在忙活了,已經在幹活的於有芬衝她打招手:“明月,過來我旁邊,一起說話。”


    一個小媳婦看著趙明月說:“明月你昨晚怎麽沒去看電影,我昨上午不是跟你說了嗎?有人可是等了你老半天啊。”這個小媳婦是羅五嬸家的侄媳婦,叫成美來,隔壁成家村嫁來的,跟成永剛是同村的。


    趙明月想了想,記不起來有那迴事了,便歉意地笑笑:“昨天去打柴的時候摔了一跤,腳有點痛,就沒去了。”


    成美來驚訝地看著她:“摔了啊?不嚴重吧?”


    趙明月搖搖頭:“今天好多了,沒事。”


    成美來說:“你還真是勤快,還自己跑去打柴,讓你哥去啊。小崗山多遠呀,七八裏地呢,挑幾十斤的柴,我都覺得累,你一個讀書人,沒幹慣重活,怎麽一樣受得了啊。”


    另一個媳婦笑著說:“照我說,明月就該好好在家養著,別跟我們一樣,弄得黑不溜秋、五大三粗的,到時候找個好婆家,這些粗活就都不用幹了。”


    這要放在以前,趙明月指定羞紅了臉,但是今天她隻是大大方方地笑一笑:“現在新社會了,婦女都解放了,哪有不幹活的道理,誰來養活我們呀。政府不是說了嘛,婦女能頂半天邊。”


    成美來拍著手笑道:“你們瞅瞅,明月這丫頭的嘴皮子越來越利索了,將來有得她的冤家受的。”


    一起幹活的小媳婦嘻嘻附和:“明月長這麽漂亮,又有文化,哪個冤家都樂意啊。”


    趙明月知道,女人們在一起嘛,不就是聊這些家長裏短的事,說些湊趣逗樂的話,沒出嫁的姑娘總是已婚婦女調侃的對象,她也不見怪,走到於有芬身邊去幹活了。


    成美來就笑道:“你們倆姑嫂又湊到一起去了。”


    於有芬臉上飛起了紅雲:“美來嫂子別開玩笑了。”她和趙明朗的戀情並未公開,但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總會給人發現的。


    於有芬家裏條件比趙明月家裏更差,雖然她家人口不多,隻有兄妹三個,都是成年的全勞力。但是這個年代,勞力多並不占任何優勢,勞力多,就意味著吃得也多。隊裏分的糧食大頭都是按人頭分的,小頭才按勞力分,像於家這樣的情況,分得的糧食完全不夠吃,每年都要吃大半年的紅薯才能扛過來。


    他們家成分低,家裏又窮,於有芬的大哥於有義雖然一表人才,但是二十七歲了還沒說上親。這要放在以後,二十七歲還正年輕呢,著什麽急啊,但是這個年代,二十七就意味著是大齡青年、超級剩男了。趙明月記得就是這一年年底,於有芬出事之後,就跟著她大哥於有義離開家鄉,兄妹倆跑到新疆去謀生去了,後來於有清也去了。於家就隻剩下了兩位老人,老年又遭遇喪子之痛,晚景相當淒涼。


    於有芬是個很文靜懂事的姑娘,手腳麻利、幹活利索,話很少,大約從小就被父母訓誡言多必失,加上那樣的家庭成分,也活潑不起來。趙明月一直以為三哥會娶於有芬的,結果趙金雲橫插了那麽一腳,釀成了那麽大的悲劇,差點連命都丟了。


    於有芬本人固然有些虛榮,不夠自愛,但是她這樣的出身,恐怕比誰都想改變命運吧,這個年代,隻要跳出農門,全家人的命運都會跟著改變,她太急功近利了。結果她沒能改變命運,還被命運狠狠地愚弄了。


    那趙金雲簡直是死不足惜,趙明月恨恨地想,這一次,一定要阻止這個悲劇的發生,趙金雲這樣的跳梁小醜,已經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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