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氏留著那錚鼓足足問了半個多時辰,這才想起叫他下去歇息換洗一番。轉過身兒來,又一連串兒的吩咐下去,讓廚房預備往日長子愛吃的一些菜肴。


    韓筃知今天家中事多,又自覺身上並沒哪裏不好,便在這裏幫著婆婆一並預備這些想得想不到的之處。


    一家子的女人足足等到外麵天色大暗、各處都點上了燈,又好半天,才聽見前麵來報——“老爺帶著大爺、二爺一起迴來了。”


    這位大伯,韓筃此前並沒見過,就是上一世也不甚了解,隻聽說他在西北打仗,其餘的,就全然不知了。


    今日,方是頭一迴同這位大伯相見。


    個子約麽比白安珩高上半頭的樣子,膚色黝黑,神情冷峻。分明一樣長了一副白家人那和煦俊秀的麵龐,卻顯得線條分明,周身氣勢凜冽。雙目一掃,便叫人心中怯怯不敢直視。


    好在,似乎因是迴家,他身邊那股子沙場之氣早已收了個七七八八,便是如此,還是叫韓筃心中不由得有些忐忑,行過了禮、問過了安,便站到了甘氏身後。


    再抬起頭來時,就見自家丈夫兩眼發亮的看著自的大哥,眼中滿是敬佩憧憬之情。


    韓筃眨眨眼睛,想起每迴與他說話時,但凡說到白安璵,他便口中帶著幾分敬佩之意的同自己滔滔不絕。想來他們兄弟間的感情極好,這會兒見他如此開懷,也是應有之理。


    進門先跪拜過白鏨同甘氏,就被甘氏邊哭邊拉到麵前,在他背上著實拍打了幾下,便抱著大兒子哭了起來。


    黝黑的臉上閃過一絲尷尬,卻又無話可說,隻得低著頭,任母親拿自己撒氣,卻一時找不出話來安慰。當年雖是負氣走的,人到了軍中,也曾因水土不服、吃穿不慣心中隱隱有過悔意。可直到今日,他也沒真正後悔過當日的決議。


    哭罵了約麽小半個時辰,甘氏方緩緩收淚,再抬起頭來,兩隻眼睛紅腫的跟對桃子似的,眯著眼睛指著自家大兒子:“這一迴迴來,你可還要走?!”


    白鏨忙咳嗽了一聲,拍拍老妻的胳膊,安慰道:“皇上今兒個親見了他,讓他進了侍衛司,雖官不大,可好歹也是天子近臣。”


    白家兩個兒子,一個做了皇帝身邊兒的侍衛,一個做了知製誥,更有一個老子成天頂著個大學士的身份見天在皇上眼皮子底下晃悠、出出餿主意。想必今年的年禮白家怕是要收到手抽筋了。


    甘氏不管兒子的官職大小,聽說他人能在京中了,這才鬆了口氣,又瞪著那黑了不知多少、比以前粗礫了不知多少的麵孔,抱怨道:“若不是皇上的旨意,隻怕你連我跟你父親的終都懶得送了吧!”


    這話卻是重了,白安璵忙又跪下,低頭抱拳道:“兒子不孝,願母親責罵。”


    翻來覆去隻這一句,甘氏見他連耳朵根子都紅了起來,知他自幼便有些嘴拙,雖能做得出好文章來,可偏偏一到嘴上,就再說不出來。眼圈兒再一紅,又拉住了他的手,這才想起周圍環著的這一屋子老幼。


    “你為國進忠、為聖上分憂我自不會怪你,可你也是有家小的人。”說著,抬頭衝著砇哥兒招招手,“你還沒聽見砇哥兒叫過你父親吧?”


    見身邊兒走過來一個瘦瘦小小的人兒,白安璵慌忙抬頭,就見一個不過六七歲的男孩子,眼中帶著幾分期待、幾許緊張,小臉兒繃得紅紅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自己。讓身邊的甘氏晃了晃他的小肩膀,才弱弱的叫了聲:“父親……”


    這話甘氏教了他一下午了,可他從沒見過父親,倒是更熟悉祖父和二叔。這會兒猛的看到了白安璵,他根本不敢叫大聲音。


    白安璵的臉也是僵的,身子也是僵的,這會兒他還跪著,跟六七歲孩子的高矮差不多。聽了這一聲父親,一時不知要站起來嚴厲的點點頭?還是拍拍他的頭?又或是就這麽跪著拍拍他的肩?


    白砇見自己叫過了之後,父親就這麽一直盯著自己,倒跟自己背不出書來,先生那嚴厲的模樣極為相像,不由得退了一小步,縮在祖母的懷裏,眼圈兒也發紅了起來。


    甘氏知他們父子眾沒相處過,隻怕自己這個大兒子還不如二兒子知道怎麽跟小孩子相處呢,忙把砇哥兒抱到懷裏,又瞪了白安璵一眼:“這些年,你這家裏、你這兒子,可都多虧了你媳婦!一會兒迴去,可得好好給她道道辛苦!行了行了,你先去換過衣裳再迴來用飯吧。”


    就著,就轟著他出去。


    王氏擔心的看看依舊紅著眼圈兒的兒子,又看看早已陌生無比的丈夫,心中不由得升起一陣驚怕——要是……要是他不喜歡砇哥兒可怎麽辦?


    畢竟,不管早年如何,現在他是一員武將,而砇原本就身子柔弱性子靦腆,他若真不喜歡……


    ——————————


    王氏跟在白安璵身後心驚膽戰的走了,韓筃忙接過溫濕的帕子遞給甘氏,又幫她淨麵梳洗。


    飯菜都在廚房大鍋上溫著,等那邊白安璵換過家常的衣裳迴來,白鏨、白安珩也都換好了衣裳,全都等在正室。


    “今日咱們合家團聚,便不分席了。”白安璵迴來的事,甘氏可沒巴巴的去通知那邊的二房,不過二房的太太正在養身子,二老爺直到這會兒人還沒迴來呢,至於他家的那個少爺,更是著三不著兩的成日家在外頭留宿,怕是直到這會兒還不知道白安璵迴京的事呢。


    白鏨發話,眾人便圍著大八仙桌各自落座下來。


    看看兩個已經成家的兒子並他們的媳婦,又看看長孫和自己的小兒子,白鏨隻覺得心中極為熨貼,含笑舉起手中酒杯,眾人忙亦舉杯起來,共飲一盞。


    韓筃沒敢喝酒,杯中的也並不是茶,而是溫水。用過後,等白鏨舉箸,眾人方動筷子。


    一頓飯雖仍是半聲不聞,可卻是人人心中歡喜舒暢。甘氏一邊吃著,一邊叫人不住往白安璵那裏布菜,白安珩悄悄抬起眼皮,見自己大哥來者不拒的低頭依次把母親叫布過來的菜都吃下了肚,隻在遇上似是不喜歡的菜色時,才微微皺一下眉頭,可還是塞進口中,不由得低頭暗笑了起來。


    今兒個迴來的路上時,大哥可沒這麽不愛寡言。這話似也不大對,應該說,大哥隻要對上母親,就會變成那有話說不出的了,可平時,雖不大愛言語,卻也並不畏懼跟人爭論。


    今日迴來時父子三人迴來時都沒騎馬,三人都擠到了白鏨的車中,說了一路,也談了一路,隻有些話,不必讓家中母親、妻小們知道便是了。


    一頓飯用畢,甘氏又壓著白安璵囑咐嘮叨了小半個時辰,才放大兒子離去。白安珩也帶著韓筃過來,甘氏這才想起,臉上帶著些許歉然:“今兒個辛苦你媳婦了,明日不必過來了,好好歇上幾日,今兒個連晌都沒叫你歇成。”


    韓筃笑道:“哪裏就累著了?今日大伯迴來,正可不就是家中近日最大的好事了?媳婦心裏高興還來不急,又如何會累著?”


    甘氏笑笑:“今兒晚上吃的不還是你最愛的那個什麽辣子麽?怎麽那行子倒不辣,改成甜的了不成?罷罷,快些迴去吧,不然老二又該心疼了。”


    被婆婆打趣出來,韓筃低頭跟在白安珩身邊。出了正屋,白安珩便拉住了她的手,帶著她緩緩往後頭走去,低聲道:“今日可累?”


    韓筃微微搖頭:“可巧了,今兒個晌午也不困,沒睡也沒妨礙的。”


    白安珩這才微微鬆了口氣:“今日可害過口?”


    “早起時胃口有些發酸,過了那會兒倒好了,晌午用飯時也沒再難受過。”


    “明兒我跟大哥要一起去一趟五皇子府上,你可有什麽要帶給五皇子妃的?”


    韓筃想了想:“之前理出來的還有幾張菜譜子,還有兩壇子她說過的糟蘑菇……”


    白安珩嘴角彎了彎,先是自家娘子查出有孕來,出不得門兒,五皇子妃雖能招待人上門去做客,卻不好往外麵臣子家亂跑。後來又有半個月前五皇子妃也查出有孕來了,這兩個姐妹雖不能見麵,卻幾乎隔三差五的就互換貼子送送東西。


    上頭寫的、說的,竟以都是各種吃食為主……真不知這姐妹兩個在韓家是怎麽過的?莫非天天琢磨這些?這才剛一嫁出門去,就成日家再研究起來了?


    “好。”一麵柔聲應著,一邊幫把她簾子打得再高些,等她進了門兒後便吩咐人預備下明天過五皇子府要帶的東西。


    ————————————


    王氏一心忐忑的跟著白安璵迴了屋,又讓人預備熱水、衣裳。


    “麵聖前梳洗過了。”


    王氏的身子又一僵,垂頭轉過身來,低聲道:“爺可要用些熱湯?一路走來外頭怪冷的。”


    白安璵拖下外頭的鬥篷、大衣裳,聽說皺了皺眉頭:“不必。”西北那裏比這邊還冷,他用過晚飯心裏本就燥熱得很,這會兒根本不想吃什麽熱湯熱水。


    王氏的臉色更白了,仍是低著頭,一時不知自己該做些什麽。


    誰叫他們太久沒見,之前又隻短短相處不過三個月的時候?


    屋中一時寂靜無聲,竟沒半個人說話。伺候著丫鬟們原本心中高興,大爺迴來了,這家也就該像個家了,可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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