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壽海垂下眼皮去:“迴娘娘,已經稟過了。皇上的意思是,太後新喪,馮更衣就這麽跟著去了,到底令人傷感。雖是自縊,但喪禮還是要著意打點的。”又覷著我的神色道:“然而馮更衣去時還在禁足中,想是受不得苦的緣故,兼馮相又去了,她兄長也被貶去了南疆,此生再迴不來,存了死誌也是人之常情。”


    這話就是在寬慰我。


    而印壽海既然能給出這樣的話,想必夏沐烜那兒,多半也不至於因著馮氏之死,對我心存疑慮。


    我勉力笑笑,略微思索後對印壽海道:“總算馮氏盛寵一場。就跟皇上報說,不妨複了馮氏貴妃的封號,依貴妃禮安葬她,一則掩去她自裁這重,免得世人諸多猜測,二則也能保全皇家體麵。可惜皇貴妃已有慧成皇貴妃一位,按規矩,皇貴妃不能並立。隻看皇上願不願意委屈馮妃了。”


    印壽海駭笑:“娘娘真仁惠寬德。本朝貴妃僅在皇後皇貴妃之下,這是天大的恩寵。馮氏待罪之身,娘娘卻賞下她這樣大的恩典,皇上想也不會不願意。到底娘娘思慮周全,也最為皇上著想。”


    我微笑,示意印壽海趕緊就此事去迴夏沐烜,好得了聖意,趕緊了卻馮氏的身後事。


    隔天例日請安時,楊卉聽聞馮氏被追諡為順成貴妃,當下就冷了臉,瞧著很不痛快。


    閑聊一陣後讓眾人散了。


    我特意喊下楊卉,開門見山道:“太後新喪方過,馮氏就出了事,皇上想也不得安寧。然而到底馮氏這些年來得隆寵,是街知巷聞的事。因而有些體麵,本宮總不能不顧。”


    楊卉隻不以為然,哼道:“就這麽讓她死了,倒真便宜了她。”


    我倒沒料到楊卉家世傾頹後,還能保有這麽份火辣性子,一時倒無言了。


    楊卉轉而又笑:“然而既然皇上肯體恤她,自然沒有旁人碎嘴的份。”


    說完也不廢話,肅一肅後轉身離去。


    我望著她那桃紅的背影,突然覺得有些看不透這個女人。


    ***


    午後那會兒,印壽海領著個乳母模樣的中年婦人進殿來,朝我打了個千,賠笑道:“娘娘,四皇子如今還不得去處。皇上的意思是,還是想將皇子養在娘娘膝下。”


    我微愣不語。


    印壽海許是瞧出我麵上的為難來了,趕緊令乳母抱著尹鴻暫去偏殿暫候。


    如此我方道:“其實四妃中,賢妃德妃都無皇子,若交予她們養育,也是好的。”


    印壽海湊近我些,小聲道:“皇上心中,自然覺得沒有誰比娘娘教養皇子,更有利於千秋萬代了。”


    我想了想就會過意來。


    彼時夏沐烜跟夏沐烽二人奪位,已是險象環生你死我亡的境地。


    如今夏沐烜膝下已有四位皇子,日後想必還會有更多的皇子源源不斷到來。


    而如今這四子中,除去我的治兒灝兒,便是慧成皇貴妃所出的尹鴻最尊,再往下就是尹澤。


    賢妃德妃泰半已無法生育,因而縱使往後夏沐烜再得子,也遠遠越不過我膝下這幾個孩子去。


    輾轉間,那頭印壽海感慨了神色道:“皇上說,積善之人必有後福。娘娘寬德為懷,真可謂行善舉得善報。皇上還說,往後這宮裏頭再如何鬧,皇後總歸是頭一份的尊貴。且子憑母貴,於三位皇子的前程亦有益,尤其是咱們二皇子。”


    言下之意,大抵夏沐烜已經存了心誌,再不立高位妃嬪,尤其如今皇貴妃及四妃已滿。


    這麽一想,我當日提議追諡馮氏為貴妃,不過是想順著夏沐烜的心思,如今反倒成全了自己。


    一時間隻覺得世事滑稽。


    於是就道:“曉得了。也跟皇上說,本宮會好好照顧四皇子。”


    印壽海歡喜了神情應下。


    ***


    太後喪逝,舉國上下須服孝三年,即三年內不得婚配嫁娶。


    然而靜寧的婚事是一早定好的,如今突逢這樣大的變故,著實不好辦。


    這日正看乳母在喂鴻兒喝奶,那頭簡尤進殿來說,夏沐烜宣了我去麟德殿伴駕。


    麟德殿是尋常宴會之所,今日宮中無宴,怎的無緣無故讓我去麟德殿?


    我聽得納悶,不過也沒說什麽,就由淨雯陪著過去。


    到麟德殿時,夏沐烜已經在了。


    意外的,靜寧跟齊鳳越也在,彼時正一左一右陪坐在夏沐烜兩側,有說有笑。


    靜寧女兒家害羞,許是確實中意齊鳳越這位準郡馬,一反平日的無拘無束樣子,舉止間盡顯嬌羞姿態。


    夏沐烜見了我,笑著招一招手,語氣親昵有別於往日:“快過來,等你許久了。”


    我略朝他欠一欠身後道:“皇上恕罪,是臣妾來遲了。”


    夏沐烜無所謂地擺手,口中道:“無妨,來得正是時候。”


    那頭齊鳳越就起身,坦然了神情向我行禮,我亦淡淡迴禮。


    在夏沐烜身側坐下後,靜寧一臉天真問我:“皇嫂可是為著我的幾個侄兒侄女耽擱了時辰?”


    我笑:“確實看顧了一會兒鴻兒。”


    靜寧聽得明白過來,轉首對著夏沐烜促俠笑,口中砸舌有聲:“嘖嘖,皇兄真天賜的好福氣。”


    夏沐烜一貫寵靜寧,見她沒規矩也不忍苛責她,甚至沾沾笑起來,邊笑邊伸手過來牽過我的手,對靜寧道:“朕確實好福氣,娶妻當如你皇嫂這般。你也該多向皇嫂討教才是。”轉而又對齊鳳越道:“靜寧純真,你日後且多擔待她。”


    齊鳳越視線停在靜寧身上片刻,帶過我後對夏沐烜道:“臣得發妻,必定珍而重之。”


    靜寧聞他一句,旋即微紅了臉頰垂下眼瞼去,睫毛忽扇是真的情竇初開模樣。


    齊鳳越肯這麽說,夏沐烜自然高興,就笑著對我道:“博望候這一脈,到豐昱這一輩,是最能耐不過的。”


    瞧神情像是很讚許的樣子。


    而豐昱大約就是齊鳳越的字了。


    我心中幾個念頭轉過去,麵上溫婉笑:“皇上愛惜王爺才華,傳到世人耳裏,總是一段仁君良臣的美談了。”


    夏沐烜聽得揚聲笑,對齊鳳越道:“皇後是最風趣不過的,朕亦說她不過。”


    夏沐烜難得這樣高興出輕鬆的樣子,想來是臨淄侯安旻已被圈禁,而長樂侯沈尉,亦遞了折子,表稱自願交出王侯爵位。


    這是夏沐烜喜見的,當下就賞了沈尉銀糧無數,大讚長樂侯忠義可表,不負其祖輩盛名。


    如此四王之中,如今就隻剩下博望侯齊鳳越與安平侯殷陌,尚且還襲著爵位。


    想來今日這宴,多半就是個鴻門宴了。


    然而齊鳳越神色倒也平靜,與夏沐烜談笑間,就道:“臣承襲曾祖爵位至今已十餘載,如今得長公主青睞,本該棄爵位留居京都。然而臣聞得,近來轄地沿海一帶常有海寇出沒,十分擾亂邊民。最要緊的,那一帶多鹽地。長此以往,隻怕會生變故。”


    我聽得明白過來。


    齊鳳越與靜寧的婚期距今還有三年之久,他總沒有常日留在京都,甘為人質的道理。


    夏沐烜微揚劍眉,唏噓道:“是啊,朕還記得,先帝駕崩那年,南地生的那場動亂,就是因鹽產不足而起。朕在位第四年時,榮王更因鹽稅一事,鬧到策動他部下暴亂;五年,又發了場水災,致米鹽欠收,京師湧來百萬饑民;皇後誕下三子前,榮王舊部更是將殷陌的西南屬地鬧得一塌糊塗,似乎也是為著缺糧缺鹽的緣故。”夏沐烜邊說邊輕輕拍額:“然而這些都不是最要緊的。最危急當屬去歲夏日裏那會兒,西戎竟意外生了膽子,囤兵馬三十萬犯我邊境。朕後來探得緣故,竟也是衝著你南地的富饒鹽糧的名號去的。萬幸左都督驍勇,帶兵平了犯軍,也算一勞永逸解了邊地困境。”轉而又道:“朕如今想想,真羨慕你這個南地之主,真富貴令人羨慕啊。”


    一番話說得似真似假,我卻聽得心頭一陣驚過一陣去。


    別的不提,西戎來犯之事,我先前竟聞所未聞。


    再一想,西戎犯我邊境之時,不正是我的第一個孩子滑落那會兒麽?


    思量間腦中如有驚雷經過。


    那日夏沐烜聞得馮若蘭小產,當即撒下雷霆大怒,更因著盛怒,而不顧我求情,草草處決了**。


    現今想來,既然當日夏沐烜不是真為馮氏滑胎震怒,那麽泰半就是為著西戎來犯這一樁了。


    彼時外有強敵來犯,內有諸侯伺機而動,甚至馮光培跟楊德忠,隨時有結黨謀逆的可能。


    難怪夏沐烜焦慮成那副模樣。


    我的視線在夏沐烜跟齊鳳越之間掃了一個來迴後,突然意識到,原來從頭至尾,執棋布局的,從來都是他二人,也唯有他二人。


    太後、沈家、齊氏、楊氏、馮氏,乃至薨了的榮王,不過都是棋盤上的兵馬罷了。


    丟了一枚再取一枚,總多的是棋子。


    夏沐烜的感歎聲剛過,那頭齊鳳越就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南地米鹽富足,自然就是天下共富足。是皇上治下,民富國強的好征兆。”


    夏沐烜聽得點頭,歎道:“你是越來越會說話了。”


    如此又閑話了幾句,終是曲終人散。


    而我,則從始至終不曾將關注的視線,投在齊鳳越身上片刻。


    齊鳳越亦是。


    多道君子之交淡如水,我想這輩子,我與齊鳳越,就隻能如流水般清淡相遇,又清淡地分離了。


    淡得連自己仿佛都相信,這不過是一場隨水流逝的錯覺而已。


    鏡花水月終是幻影,我隻能抓住能抓住的。


    此事去後數日,夏沐烜頒下旨意,稱鑒於南地跟西南屬地有滋擾叢生,特設南地節度使並西南節度使各一名,協助藩王治理轄地事務,算是變相削減了藩王的權柄。


    除去這一樁,夏沐烜同日還頒下恩旨,特賜楊卉小妹與良妃從弟顧守成婚配,算是圓了小兒女的一點心願。


    如此總算有情人終成眷屬,倒也不枉費顧守成死心塌地追隨夏沐烜。


    ***


    這晚沐浴後哄著鴻兒入睡,正預備讓殿外奉職的小內監關上宮門歇下,那頭夏沐烜在一壁接著一壁的通傳聲中進來,進殿來後見我正抱著孩子在哄,示意淨雯跟方合不必請安,邊走邊輕聲問我:“怎麽治兒已經睡了麽?平日都要玩到三更的。”


    夏沐烜格外疼愛治兒眾所周知。


    我就隨口道:“鴻兒新過來宮裏,治兒瞧著眼生,就玩瘋魔了,這會兒正好睡呢。”


    夏沐烜聽得笑起來,眸中有氣嘉寧和的神采。


    突然他從懷中掏出一枚玉佩遞給我:“朕新得了枚暖玉,質地瞧著格外溫潤,像個稀罕東西,你且收著,日後待治兒長成,再傳給咱們的嫡長媳如何?”


    我拍鴻兒的手勢一頓,孩子就不痛快地動了動,於是趕緊又給他拍上,垂眸喃喃道:“皇上送臣妾東西也就罷了,怎的偏偏還要把孩子順帶進來?”


    夏沐烜舉拳咳了咳,道:“朕這樣的用意,你不明白麽?”


    我道:“皇上想得太遠了些。何況還有別的皇子呢。”


    夏沐烜一反常態笑了:“是。咱們以後總還會有孩子,隻是治兒到底與其他兄弟不同,朕勢必得好好教的。將來這千斤重擔總有一日要交給他,自然得為他擇一名賢能女子,最好如你這般。”


    我道:“日子是一天天過的,哪能說風就是雨了?”


    夏沐烜悶聲笑:“確實,是朕急了些,咱們的日子還長。”


    說完示意乳娘過來,抱了鴻兒去睡,順手從淨雯手裏接過來大氅給我披上,牽起我的手往外走,喜滋滋道:“咱們去紫宸殿望星。”行到半路,又突然道:“朕已允了齊鳳越迴去他轄地。三年後,再詔他迴來京都與靜寧完婚。”


    我點頭:“皇上覺得好就好。”


    夏沐烜又道:“靜寧孩子氣重些,往後你多教導她些。”


    我到這會兒也聽得笑了,就道:“皇上這個樣子,倒像極了先帝嫁女兒。”


    夏沐烜自顧自笑了一晌,湊近我道:“來日鳳台選婿,必定要給咱們筠筠找個更為逞心如意的。”


    我聽得微笑。


    冬日臘梅開了,暗香陣陣襲人,年年歲歲如此,經久不變。


    我握緊手心裏那塊暖玉,又記起來妝匣裏頭收著的那塊血玉,想著這兩樣東西,大約就是我往後最深最牢一重保障了。


    心思輾轉過來後放鬆了精神嗅一口梅香,不自覺微笑起來。


    夏沐烜看得驚奇,就問:“怎了?”


    我搖頭:“無事。”


    這一聲飄蕩開,人已經去得遠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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