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我開口詢問,淨雯又道:“姐姐積年時已有孕足七月,根本不必自毀前程,獨獨選在那個節骨眼上對於妃下手,以至於後來還被栽贓與人私通,致我方氏一門俱被連累。我自進宮後,沒有一日不在打聽當年事。事隔二十餘載,宮中事層出不窮,看的多,也就看出些眉目來了。”她冷笑:“原來事隔多年,不僅一個人的脾氣秉性不曾改變,連殺人栽贓的手段,都絲毫未變。”


    我聽得心頭咚一下響。鼻端分明隻嗅到牢獄中的腐朽味,卻無端想起了那些日子聞慣的零陵香,那樣濃鬱的香味,卻是要人命的。


    太後,原來又是太後。


    淨雯的聲音冷硬如磐石,我幾乎聽得到她唇齒間的磨礪聲:“馮鳳熙!毒婦!她殺母取子,為禍作倀,當入阿鼻地獄,使萬鬼生啖其肉!”


    馮鳳熙!


    這是我頭一次從別人嘴裏聽到太後的全名,字字帶血飲恨。


    仇恨是這樣執著的一種感情,我幾乎能從淨雯通紅的雙目中,看到她眸底焚燒湧動著,那如烈焰岩漿般的無窮恨意。


    而要積累多少恨,才能讓人甘願從紅塵外,再跳入到這紅塵中來,縱使雙手染血,也在所不惜?


    我在良久的靜默後,抿一抿心頭翻湧的心緒,正色向淨雯道:“死後的事,誰也做不了準。若世上真有因果報應,哪裏還有這麽多冤屈事?求神求佛,求魔求鬼,總不如求己。這話是你當日跟我說過的,今日我原封不動還給你。你且記住,有些仇,唯有活人才能報。”


    淨雯被我說得僵在那兒。


    我緩一緩神情又問:“這件事上,他們捉到了你多少把柄?”


    淨雯道:“有庵主可以作證,也有父親的書信佐證,奴婢此番隻怕難以脫罪了。”淨雯的神色頹喪下去:“奴婢此劫多半難逃,娘娘日後萬萬要保重自身。”她萬分鄭重了神情向我一叩首。“奴婢總相信娘娘,他日必定能夠得報大仇!”


    我搖頭,鄭重按一按她的肩:“如果報仇意味著要失去身邊所有人,那代價未免太大了。你等著,我必定不會讓你出事。”


    太後試圖斬斷我羽翼,我又如何能讓她如願以償?


    我在一個深唿吸後,吐出胸口濁氣,轉身出去,一路過去苦苦思索。


    然而不待我去政元殿向夏沐烜求情,太後的發難就先一步到了。


    過去頤寧宮時,楊卉跟賢妃德妃都在,連夏沐烜都到了。


    見我到了,太後視線淡淡掃過我的小腹,轉而向夏沐烜道:“如今方氏餘黨已下獄。先帝在時,判的是株連,剩下這個,想也不能輕縱,皇帝以為呢?”


    夏沐烜想來已經知曉此事的來龍去脈,沉吟道:“倘若證實淨雯確是方氏親眷,朕自當尊重先帝旨意。”


    太後聽得很滿意,視線似有若無掃過我:“皇帝有自己的主意,又能秉持以公,哀家很高興,也總算能告慰先帝,告慰先祖。”


    這話分明是在點我,自然也是點夏沐烜。


    夏沐烜沉默。


    楊卉深怕夏沐烜有半點猶豫,忙道:“淨雯,哦不,該稱她方淨才是。方淨是方氏一門的漏網之魚,混進宮來,二十餘載無聲無息,當真不是一般二般的能耐。如若她包藏禍心,對皇上太後皇嗣行不利之舉,隻怕是防不勝防的。到底她如今任尚儀,管六宮宮女,權柄不小呢。”楊卉媚笑著看向我:“尤其如今皇後還懷著嫡皇子,方淨背負一門深仇,必然心存恨意,若想對嫡皇子跟皇後下手,簡直易如反掌了。”


    一番話說得頭頭是道,夏沐烜顯然也聽進去了,神情凝重下去。


    賢妃道:“其實淨雯到底是個什麽身份,眼下還未有定數。淑妃你口口聲聲稱她方淨,倒像是認定了,就不怕太過武斷?”


    德妃:“是真是假,總要看到憑證。”


    楊卉這迴一反常態沒有發作,隻微微揚揚眉毛,少有的篤定鎮定樣子。


    我看得心頭微沉。


    看來真如淨雯所說,太後早已安排妥當。


    果然那頭太後點頭了:“捉賊捉贓,是該如此的,哀家也不想冤沒了淨雯。”


    太後掀起微皺的眼瞼看一眼竹息,竹息忙啪啪鼓掌兩下,殿外奉職的小內監聽到召喚,趕緊領著個五十上下的尼姑進殿來。


    那尼姑近前來,手執念珠,雙手合十向夏沐烜跟太後道:“阿彌陀佛,貧尼清涼寺住持慧淨,拜見皇上、太後、諸位娘娘。”


    竹息道:“今日讓你前來,是為了辨認一個人。待會兒看過人,你照實向皇上太後迴報就是了。”


    慧淨應是,又念了句佛。


    不消一會兒,淨雯就由審刑司看守牢房的老內監壓進殿來,在鳳座十步遠處跪下。


    太後指指淨雯,問慧淨:“你且好好認一認,可識得她?”


    慧淨依言轉首去看。


    她辨得極用心,仿佛想從淨雯臉上挖出所有熟悉的往昔來,也不急著下定論,而是待請示過太後,近前去撩起淨雯的右臂瞧過,爾後又去瞧淨雯耳背。


    待一切做完,才篤定了神色道:“迴皇上太後,二十餘載不見,當年的方淨,容貌已老去不少,也變了不少,貧尼並不敢十分確定。然而方才貧尼也確認過,此人身上有跟方淨同樣的胎記疤痕,且貧尼還記得,方淨左小腿肚上有個一寸長的傷疤,是被竹枝劃傷的。倘若對得上,想來就是當年方家寄養在庵堂的小女兒無誤了。”


    內監就去掀淨雯的褲腳,翻開小腿肚一瞧,果然有條寸巴長的傷疤。


    楊卉笑起來:“這可真是鐵證如山了。”


    太後點頭,又對夏沐烜道:“方外之人,一不欺佛祖,二不欺世人,所言想必可信。”


    慧淨方才一番辨認做得極細致周全,連淨雯自己都無從辯駁,更何況夏沐烜。


    不待夏沐烜點頭,慧淨又道:“其實當年方居士將方淨寄養在本寺時,曾留下書信一封並銀兩若幹。書信貧尼保存至今,皇上太後若不信貧尼,貧尼可以取那書信來。”


    太後不置可否,隻看著夏沐烜。


    夏沐烜問淨雯:“你怎麽說?”


    淨雯無言。


    夏沐烜歎氣:“那就是真的了。”


    楊卉嗤地一笑:“如今樣樣樁樁都對得上,想必是錯不了的。且她自己也無從否認,旁人再如何反駁,大約也是枉然吧。”


    一壁說一壁斜倚著身子微微揚起下顎,不無傲色地掃過我跟賢妃德妃。


    我隻作不見,依舊端然坐著,心中念轉如飛輪。


    那頭太後望著淨雯,歎了口氣:“總算你還知曉分寸,沒有一味狡辯。”轉而又疲憊了神色對夏沐烜揮揮手:“她既已招認不諱,皇帝就乘早將此事了結了吧,免得夜長夢多。”


    夏沐烜順著太後的視線,掃過我高聳的小腹,又順著我的視線去看淨雯。


    不待夏沐烜開口,我已經吃力地起身,又以眼神示意方合扶我跪下。


    夏沐烜嚇得趕緊來扶我。


    他微微帶了怒氣質問我:“皇後你這是做什麽?傷了孩子可怎麽好?”


    我的視線迅速掃過一臉幸災樂禍的楊卉,又對上太後渾濁的視線片刻,末了正色向夏沐烜道:“臣妾有一事不明,皇上可否容臣妾問這位住持師傅一句?”


    夏沐烜點頭。


    我神情肅然望向慧淨:“積年之時,方氏一門被齊斬於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住持方才稱方父為居士,而方家又將女兒托付給寶刹撫養,可見方家與貴寺,乃至住持,確有莫大交情。”


    慧淨點頭:“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語,正是如此。”


    我又問:“那麽敢問住持,你既知曉方氏遺孤藏匿於寺中,為何不早早上報朝廷,了結此事?反倒是事隔二十餘載後,才特特趕來揭露當年這樁遺漏呢?”


    慧淨被問得愣在那兒。


    竹息動唇作勢要替慧淨應答,我先她一步道:“住持當知道,若此人果真是欽犯。”指指地上跪著的淨雯。“那麽這許多年,住持知曉內情,卻不上報,就等同於藏匿。依照本朝律法,藏匿欽犯是死罪。住持雖在方外,然而也受朝綱律法拘著,總不至於一概不知吧?”我似笑非笑望著慧淨:“住持是謹慎人,必定曉得律法不可違這個道理的。”


    慧淨支吾起來:“這…這個……”


    我緩一緩神情又道:“本宮雖在俗世中,然而也曉得佛家有這麽一句,叫做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


    慧淨聽得不明就裏,然而也雙手合十應了:“阿彌陀佛,娘娘心經讀得好,確有此訓誡一條。”我以眼神示意她說下去,慧淨又道:“道理就是,昨日種種已成過往,譬如死,而今日種種,當不受過往羈絆,是為新生,譬如人之皈依。”


    我順勢點頭:“住持的意思本宮聽明白了。一入寶刹斷六親,譬如當日,方父既已將女兒交托給貴寺,自然就意味著,方淨與方氏,從此再無瓜葛了?”


    那頭楊卉嗤笑起來:“皇後這話,似乎太過牽強了吧?”


    太後略微不滿了神色斥我道:“皇後,如今談的是朝綱律法,而非什麽佛經真義。哀家曉得你不舍得這個奴婢,想方設法要保住她。然而如今,並非由著你顧念主仆情誼的時候。方淨乃方賊餘黨,她背負家門深仇,改名換姓混進宮來,不是居心不良,又是什麽?留下這麽個禍患在宮裏,日日威脅皇上,哀家真寢食難安,也斷然容不得她!事有輕重,且又涉前朝,皇後你就不必再多費唇舌了!”


    我坦然迎上太後的冷然麵目:“太後,臣妾如今,談的恰恰就是律法。”不待太後反駁又道:“本朝律法規定了,株連是以六親之內論。如今且不論淨雯是否係方氏後人,即便真是,可方家當年既已讓方淨皈依,方淨就與方家再無絲毫幹聯。如此,按律就沒有定罪的道理,皇上以為呢?”


    夏沐烜點頭:“一切自然以律法為準。”


    楊卉冷笑:“方淨若果真斷了六根,為何如今又進宮來了?若說她不是包藏禍心、圖謀不軌,誰又能信?縱使皇後肯信,臣妾也是不信的。”


    竹息道:“淑妃娘娘顧慮的是,老奴也覺得此事蹊蹺。”


    一旁德妃斷然反駁:“無論出世入世,皆是人心中所願。淑妃跟姑姑平素心經讀得少,大約並不明白,何謂再世為人,何謂一朝頓悟轉乾坤了。”


    楊卉幾乎是從鼻端哼出一聲,笑得不屑且譏誚:“論起心經,本宮自然比不得德妃你。到底本宮有孩子要顧,總沒有德妃你清閑呢。”


    楊卉這話真說得過了,連夏沐烜都聽得沉下了臉,斥道:“楊卿,你在一品妃位,當曉得自重。”


    楊卉訕笑。


    我在淡淡睇一眼楊卉後,轉而又問慧淨:“此間是非,旁人說得不做準,還是要由主持說了算。主持以為呢?”


    慧淨在良久的思忖後垂下眼瞼去:“方居士曾為女兒卜卦,稱其命中有劫難,應皈依以避世。”頓了頓又道:“皈依後六根皆斷,自然也包括父母手足親眷。”


    我在心底微微一笑,轉而問夏沐烜:“皇上怎麽看?”


    夏沐烜道:“她既如此說,想來是不會錯的。”


    賢妃道:“出家人不打誑語,臣妾也以為可信。淨雯當年既已入佛門,就跟方家再不相幹了,依律更沒有治她罪的道理。其實淨雯也曾在政元殿當過差,為人如何,皇上總不會一無所知的。都道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淨雯進宮二十餘載,行事勤懇,舉止規矩,宮中上下有目共睹。倘若這樣的人都能包藏禍心,那麽六宮千餘宮人,是否每一個都擔著嫌隙呢?”


    太後沉吟不語。


    德妃又道:“她們這些宮人,進宮來為皇家盡責,數年不與家人見上一麵,等同於斷絕六親,委實可憐。皇上是天子,為君亦為父,確該格外施予憐憫的。”


    楊卉道:“正因為皇上為天下人之君,肩負的是江山社稷,輕易不可有任何閃失,因而才更應該防微杜漸,以免讓賊人得逞了。到底人心隔肚皮,淨雯這個婢女是忠是奸,除了她自己,誰又說得了準呢?臣妾說一句不中聽的,倘若出個萬一,誰能擔待得起?”


    夏沐烜不言語,他固然會念及我,放淨雯一條生路,然而他也犯難。


    他的視線懸在淨雯身上,像是在望著一個難解之題,長久靜默,這樣的沉默無端讓人覺得不安。


    彼時竹息近身貼著太後,深思輾轉間,以所有人都能聽見的聲音小聲對太後道:“太後,非是老奴多嘴。淨雯如今擔上這麽一重嫌隙,終歸令人不安。皇後顧念主仆情誼,固然有理,然而皇上跟太後考慮後宮安危,也著實為難。依老奴看,倒不如放淨雯出宮去,如此既周全了皇後,也不至於留下禍患,豈非兩全其美?太後以為呢?”


    太後似乎覺得可行,不無讚賞地睇竹息一眼後,就去看夏沐烜:“皇帝怎麽說?”


    不用夏沐烜點頭,我已經知道,他必定會同意的。


    沒有比這更好的法子了。


    作者有話要說:今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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