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大約是將我一臉的無奈視作了妥協,稍稍卸去一絲淩人盛氣,作語重心長狀:“你前番不當心失子,哀家也體念。然而你若因為自己無法懷胎,就容不下一眾庶出皇子,那也就別怪哀家容不下你!”


    我微笑,鄭重一拜後道:“臣妾居中宮,時刻不忘警惕自身,事事以皇上為重,所以皇子無論是否係臣妾親生,臣妾都會珍而重之。何況臣妾為嫡母,妃嬪所出皇子便等同臣妾所出,臣妾斷然沒有加害的道理。”


    本朝妃以下宮嬪所出皇子,並不能直接養在膝下,而是要交由專人養育,這個專人可以是我這個皇後,也可以是其餘有生育經驗的高位妃子。


    楊卉聽得眉頭皺起來,尖聲道:“皇後縱使為嫡母,然而終究不是親母,骨肉親情,哪裏是說隔斷就隔斷的?”


    我笑:“榮淑妃你是以己度人呢,還是以偏概全,本宮不予評論。”轉而望向夏沐烜:“臣妾若真行此惡行,實屬多此一舉,因為臣妾已懷孕多日,實在無須累人累已的。”


    有那麽片刻時光,楊卉的神情幾乎凝在那兒,眉心一陣陣地聳動。


    我並沒有刻意去留意太後的臉色,隻始終望著夏沐烜。


    夏沐烜眸中有莫大的驚喜湧上來,他幾乎顧不得還有旁人在場,在我身前蹲下,攏了我的手在他掌心裏問:“真的嗎,清清?”


    我點頭:“婉容在孕中,臣妾想著皇上看顧昭純宮已很勞累,不想讓皇上再添一重煩勞,就沒有早早跟皇上說,想著過些日子等胎氣穩固了,再說明也不遲。”


    夏沐烜根本顧不得這些,歡喜了一晌,像是突然想起來似的,攏著我的肩摟我起來,道:“地上涼,跪久了不好。”想了想又道:“皇後有子是大事,該昭告天下才是。”


    太後不搭腔。


    竹息忙賠笑:“是呢,這樣大的喜事,皇後合該早些稟明太後跟皇上的。”


    我委婉笑。


    竹息又笑著對夏沐烜道:“皇後方才一直跪著,隻怕損了不少心氣,皇上是否該宣太醫過來瞧瞧皇後跟皇子。總要曉得皇子穩妥,太後才能安心。”


    這是懷疑我假孕脫罪?


    我一早料到她們會有此一說,於是隻一味借故推托:“皇上,臣妾無事,真不必宣太醫。”


    竹息笑盈盈道:“皇後這是什麽孩子氣的話?皇上知曉皇後有孕,歡喜得跟什麽似的。皇後權當寬皇上的心吧。且讓太醫瞧過,太後也能放心啊。”


    邊說邊拿眼去覷太後。


    太後的麵色並沒有因為我懷孕而轉圜多少,反而又添了一重凝重,然而也點頭了:“那就傳卜太醫過來問診。”


    竹息作勢要差人去請卜太醫。


    夏沐烜單臂一伸止住:“卜太醫不好。”望一眼印壽海:“去傳陸毓庭,你親自去,別的人朕不放心。”


    這話說者無心,聽者卻未必不會留意。


    太後眉心微微一動,複又無事人一般沉定下去,緩緩道:“竹息,拿椅子給皇後坐。”


    夏沐烜搖頭,對太後道:“今日這事,朕瞧著也是個無頭亂子,再問亦是無果,不妨先到此為止。內情如何,朕會命審刑司一力追查,屆時必讓母後寬心。”


    太後不肯:“哀家寬心還在其次,揪出賊人才最要緊,唯有如此,才能一並除了六宮的憂慮。”


    夏沐烜沉吟起來,似乎對太後堅持著不肯聽勸,頗為不解,亦對太後不肯顧惜我跟我腹中的孩子,不大舒服。


    我睇夏沐烜一眼後本分道:“既是太後的意思,皇上跟臣妾就照辦吧。”


    夏沐烜聽我如此說,也隻好作罷。


    陸毓庭來得格外快,匆匆進殿來後,正要衝夏沐烜行禮。


    夏沐烜渾不在意地朝他揮揮手,口中道:“俗禮就免了,先過來給皇後診脈。”


    陸毓庭趕緊照辦。


    這麽診了小片刻,在一殿的鴉雀無聲中,陸毓庭突然舒朗了神情起身,朝夏沐烜一跪到地,規矩道:“皇上大喜。皇後已有孕兩月有餘,且胎兒穩固,娘娘的脈象亦安穩。”


    夏沐烜臉上有蓬勃的笑意綻放:“你是老實人,醫術亦沒話說,想是不會錯了。”他那樣歡喜,蘊著無窮無盡的柔情看住我,假意斥道:“你既已知曉自己有孕,方才怎麽好一直跪著呢?”


    一壁說一壁“你啊你啊”地搖頭歎氣。


    我委婉睇他一眼,示意他太後跟諸妃都在,繼而端和了神色道:“雖說在孕中,然而臣妾也不是這麽不中用,跪上片刻總不打緊。”見夏沐烜一臉的不敢苟同,又寬慰他:“臣妾日後自會當心,皇上不要擔心。”


    夏沐烜就還是搖頭:“你要真懂得顧惜自己才好。”想了想還是不放心,又道:“還是朕陪你迴去。雖說一切安穩,然而總是小心些好。”


    他這話方說完,那頭陳氏身子一軟從椅子上滑下來,跌在地上,嚶嚶哭起來:“皇上,嬪妾的那個孩子,去得真真冤枉啊。”


    夏沐烜歎了口氣,大約也覺得此番委屈了陳氏,將我的手腕小心交給淨雯,親自過去攙起來陳氏,好言勸道:“朕說過會給你一個交待,自然不是誆你。你才剛小產,當好好靜養才是。”又囑咐陳氏的貼身婢女雲芬:“扶小主迴宮。”


    這就是息事寧人的意思了。


    然而陳氏已認定我是害她小產的兇手,輕易哪裏肯放過我,伏在夏沐烜肩上哭得越發不可收拾。


    她質問夏沐烜:“皇上有了嫡皇子,便全然不顧嬪妾那個可憐早逝的孩子了麽?”


    夏沐烜皺眉,然而顧念舊情也沒有發作,就說:“你是太過傷心了,胡言亂語,朕可以不與你計較。你先迴宮去,朕得空自會去瞧你。”


    陳氏聽得一陣絕望,繼而狠毒了神色望向我,指著我道:“此事明明證據確鑿,係皇後所為,皇上為何還要包庇皇後至此?”她逼問夏沐烜:“莫非嬪妾的兒子不是皇子,皇後所處就格外尊貴?皇後毒害我的孩子,縱使拿她的孩子給我的孩子填命,臣妾都嫌不夠!”


    說到這兒,陳氏突然從她的婢女手上掙脫出來,瘋了般朝我撲過來。


    淨雯跟印壽海趕緊護住我,一旁禦林衛忙上前去製住陳氏。


    陳思燕猶在掙紮,口中嚷道:“皇後,你害我小產,老天若開眼,就該早早收了你腹中這個!”


    “放肆!”夏沐烜一掌拍在手邊的花梨木桌麵上,先前目中殘存的一點溫色已盡數隱去,眸光冷冽,倘若不是因為陳氏小產,方才這一掌必定不隻是拍在桌案上。


    陳氏嚇得渾身一哆嗦,淒楚了神色問夏沐烜:“皇上總說憐惜嬪妾,為何今日卻連個公道都不肯還給嬪妾了?”


    夏沐烜怒目向她,眸中不帶一絲溫情:“朕是說過會憐惜你,然而你也當曉得分寸!”視線一個個掃過眾人去:“你們也須謹記,當安守本分!”


    楊卉等人皆被夏沐烜那神情震懾,一臉噤若寒蟬地點頭。


    一殿的沉默撓得人心慌亂。


    太後突然道:“皇帝這話不錯,你們為妃為嬪,最要安分守己,如此撒潑哭鬧,像個什麽樣子?”太後怒視陳氏片刻,再不看她,轉而望向夏沐烜:“皇帝,陳氏胡言亂語僭越犯上,是有罪,別說你,哀家頭一個就饒不了她!然而皇帝也須明白,陳氏此番滑胎,皇後確有莫大嫌疑,倘若就這麽既往不咎,鬧得六宮人心惶惶不說,傳出去,世人免不了也會指責皇帝你處事不公!”太後咚一聲將鳳杖敲在地上,像是一錘定音了。“為安六宮的心,此事無論如何也要在今日有個了結!”


    夏沐烜問:“那母後是個什麽意思?”


    太後正色道:“皇後如今有孕,哀家縱使不顧念別的,也不好不顧念親孫。然而皇後此番涉嫌隙,是不爭的事實。哀家不好棄公理不顧,亦不能不顧親孫,那就折中,先將皇後禁足。待審刑司有了結果,再問責不遲。”


    夏沐烜搖頭:“皇後還在孕中,若有萬一,朕隻怕要追悔莫及。秉持以公是不錯,然而也該以皇嗣為重,母後以為呢?”


    太後不言語。


    一旁賢妃道:“何況所謂證據確鑿,也隻是似是而非。陸達有所說是否可信,還有待審刑司再行審問。至於那個生子偏方,臣妾以為更加不足為信。皇後既已懷孕,又哪裏還用得著那東西?”


    楊卉偷偷覷一眼太後的神情後笑起來:“賢妃姐姐這迴可不是糊塗了麽?正是因為皇後自己用不著,所以才舍得割愛,特特賞下給婉容用啊。姐姐一向聰慧,可見也有犯迷糊的時候。”她突然嗬地一笑:“倒也是,姐姐跟靜德宮,從來走得近,哪有不幫皇後說話的道理?”


    趙茹娥忙道:“且皇後既已有孕,縱使太後想追究,也不得不顧念嫡皇子呢。”


    德妃冷笑:“皇後既有嫡子,又何須在乎一個庶出之子?簡直笑話!”


    趙氏媚聲道:“德妃娘娘這話說得早了些呢。皇後雖有孕,卻未必就是皇子,倒是婉容失去的,是個活生生的皇子呢。”


    陳氏哭道:“嬪妾的那個孩子已經成型了,太醫說那是個男胎!皇後,您怎麽忍心?怎麽能下得了手?”


    陳氏跪在地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賢妃在一旁看得直搖頭。


    德妃寡淡了神情道:“小小妃嬪所出庶子,別說皇後不會放在眼裏,隻怕榮淑妃有皇長子,也未必就會上心。婉容實在太抬舉自己了。”


    這話不可謂不妙,既當麵止住了陳氏的無理取鬧,又三言兩語將事情一並扯到了楊卉頭上。


    趙氏等人正要再開口,被太後一眼瞪迴去,我猜太後大約是不想節外生枝,也不想這個節骨眼上撩動夏沐烜怒氣的緣故。


    太後又問夏沐烜:“皇帝莫不是怕皇後被禁足時,哀家會苛刻她?”


    夏沐烜不吭聲。


    竹息賠笑:“說到底,太後此舉也是為皇後娘娘著想。其實為證明皇後清白,太後才想起來這個折中的辦法,皇後若無罪,自己是不會反對的了?”


    這話問得玄乎。


    倘若我果真清白,大可坦然接受禁足,反之我若心中有鬼,少不得要想方設法拒絕,如此一來,豈非直接惹夏沐烜懷疑?


    然而我也知道,於太後而言,將我禁足隻是開始,再往後,必定還有更多的招數等著我。


    而我一旦被禁足,靜德宮上下出不得宮去,無異於坐以待斃。


    到那時候,誰為刀俎,誰為魚肉,已是板上釘釘之事,哪裏還有我辯駁的餘地。


    我將這些慢慢梳理成章,視線投向地上跪著的陳氏,歎道:“婉容你失子,聽信人言對本宮心存怨懟,本宮可以不怪你。因為本宮也是失過骨肉的,所以很能體會骨肉分離的痛苦。”


    陳氏被我說得愣在那裏。


    楊卉跟趙氏一臉的大為不屑。


    我不管她們,隻斂衣鄭重跪下,向太後道:“皇上顧念臣妾腹中孩兒,不願意看臣妾禁足受苦,臣妾十二萬分的感念。然而臣妾也知道,太後懿旨,臣妾絕不能違逆。為表清白,臣妾今日甘願禁足,也是為尊重太後。”


    夏沐烜無奈且欣慰地歎一口氣,轉而對太後說:“皇後品行如何,朕總信得過。皇後孝順母後,比兒子猶甚。所以兒子也懇請母後,看在孩子的份上,先將此事押後。”


    太後自然樂得我答應,哪裏肯放過大好機會。


    然而她到底有數十載宮闈曆練,城府非同尋常,當下就沉默起來,像是在做著天人較量。


    一頭擔著夏沐烜這個兒子的懇求,一頭又擔著祖宗家法,總應該猶豫的。


    這麽沉默片刻後,太後似是軟下心腸了,衝夏沐烜歎了口氣,然而說的話卻恰恰相反:“正是為了皇後聲譽著想,哀家才不得已將她禁足。皇帝你想想,此番皇後若誕下嫡皇子,就是承我大夏祖宗基業之人。今日鐵證在前,哀家若不懲戒皇後,來日皇後免不了要受一番詬病,倘若再連累嫡皇子名聲。皇帝你說,這可是社稷之幸?”


    這話聽著在理,夏沐烜不是不明理之人,亦重視社稷江山,自然不至於分不清輕重,於是沉默下去。


    賢妃方要開口,太後一眼掃過去,淡淡道:“都不必多嘴。這是帝後之事,還輪不到你們妃嬪插嘴。”


    賢妃隻好緘口。


    太後滿意地歎一口氣,方要再開口,卻是淨雯從我身後出去,朝太後一叩首後道:“迴太後皇上,奴婢有事要稟。”


    我故作不讚同地喝止她:“淨雯!”


    淨雯僵直了背影伏在地上,被我一喊,果真就沒了下句,太後看得眉頭打結。


    夏沐烜見淨雯不再開口,越發疑惑起來:“你有什麽話說?”


    淨雯道:“娘娘有命,奴婢不敢說。”


    夏沐烜不耐煩地揮揮手:“你且照實說,朕恕你無罪。”又對我說:“清清,這是聖旨。”


    如此我隻好低頭。


    淨雯道:“娘娘品行如何,皇上是再清楚不過的,自然不用奴婢多說。奴婢曉得娘娘於此事上無辜,不忍見娘娘被冤沒,所以有些話,縱使娘娘以為奴婢是在捕風捉影,也不吐不快。”


    太後方要開口,夏沐烜已鄭重了神色點頭了:“你說。朕恕你無罪。”


    淨雯又朝夏沐烜叩首後道:“太後的意思,婉容小產既然是人為,奴婢就想起來,那日去虞宸宮時,曾瞧見馮妃娘娘的貼身婢女晚秋,背著人在偷偷燒一個木偶樣的東西。奴婢瞧著不對頭,就乘晚秋離開時,將那燒了一半的東西從火裏撿了出來。事後奴婢給娘娘瞧過那人偶,然而娘娘以為這些都是怪力亂神之說,不足為信,隻讓奴婢不準再提。如今皇上讓奴婢說,奴婢再不能不說。”


    淨雯平常並不多話,夏沐烜是知道的。且淨雯為人一貫堅忍本分,方才我不讓她開口,她果真就不開口,夏沐烜未聽完已先信了三分。


    然而縱使淨雯把話說得中規中矩,亦輕描淡寫,夏沐烜眸中還是有陰霾一層層湧上來。


    他自然不可能沒聽說過,巫蠱人偶這種東西。


    太後到這會兒也不急著開口了,隻望一眼竹息。


    竹息賠笑道:“木偶這樣的東西,哪一宮沒有呢?想來宮女們常日閑來無事,總愛搗弄這些玩意兒,不足為奇的。”


    淨雯不予反駁,隻道:“娘娘也是如此跟奴婢說的。然而奴婢總覺得奇怪,若隻是尋常人偶,用來玩樂,又何必非要焚毀?還是在無人處?”


    賢妃沉吟起來:“是這個道理。”


    楊卉嗤笑:“這麽聽起來,還真有些怪異呢。”


    淨雯靜靜道:“其實晚秋舉止怪異,已不單單隻是這一樁。另外那一樁,娘娘也知道,不過娘娘一向不管這些細枝末節。可奴婢為尚儀,管六宮宮女,卻不好不在小事上留心。”


    夏沐烜眉心微微一動:“是啊,你既為尚儀,對宮女的事自然不會一概不知。”


    淨雯繼續說:“其實此事並非奴婢親眼所見,而是瑞常在無意中提及的。內裏詳情,皇上問過瑞常在就能知道。”


    作者有話要說:今兒的,慢慢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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