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夏沐烜,連我聽得也愣了。


    然而夏沐烜在瞬間的焦慮後,臉色反倒古怪起來,他那樣子我從未見過,心下輾轉起來。


    夏沐烜一反常態,並不急著過去瞧馮若蘭,反而坐著不動,皺眉問:“人如何了?”


    簡尤老實道:“迴皇上,太醫診下來說,馮妃娘娘並無大礙,隻須休養幾日。”邊說邊小心地覷夏沐烜的臉色。


    夏沐烜隻凝眸聽著,眸中隱約瞧著還有寒意,他這反應很不同尋常,我以為他在懷疑有人暗中對馮氏下手,忙問簡尤:“那麽馮妃她是怎麽落的水?”


    簡尤道:“迴皇後,虞宸宮傳來話說,是馮妃娘娘去華清池放燈祈福時,不小心腳下打滑才出的事。”


    不小心腳下打滑出的事?


    那就是與人無尤了?


    這會是馮氏那兒傳來的說辭?


    我心下越發狐疑起來,疑惑馮若蘭怎肯白白放過機會,不牽出事來?縱使她願意,太後又怎麽肯?


    我將心頭疑慮先擱置一旁,問夏沐烜:“如今虞宸宮的人必定還在殿外等候皇上,皇上要不要過去瞧瞧?這個季節落水,隻怕又要受一番驚嚇,且她先前還一直夢魘著。”


    夏沐烜隻摩挲著拇指上的玉扳指不說話,良久後才道:“也好,那朕去瞧一瞧她。”


    我於是親自替夏沐烜係好披風,又囑咐簡尤小心侍駕,親自送夏沐烜到靜德宮門口後才折返。


    待龍輦去得沒了蹤影,迴到內殿,我思索片刻後道:“你去一趟毓秀宮,就說我新煮了些茶水,請賢妃她過來一同品嚐。”


    淨雯很利落地去了。


    賢妃過來的腳步很快,待進殿來,二話不說劈頭蓋臉就道:“我都聽說了。”


    我將她讓到茶爐旁的美人蹲上,遞了杯茶給她:“她此番鬧出大動靜,理該有一番籌謀才是。怎能甘心草草收場?”


    賢妃皺眉:“她甚至未說是替誰祈福。”


    我屈指揉揉太陽穴:“所以我總覺得事情蹊蹺。若說替皇上祈福,大約還能博一番憐惜。”


    賢妃點頭:“那麽你瞧皇上的反應呢?”


    我唏噓:“這就更奇了。皇上是有一瞬的焦慮,然而也不過一瞬。我後來瞧著,總覺得他那神情古怪之極。”


    賢妃望著手中茶盞出了會兒神,突然道:“那會不會是她想引開什麽注意?你也曉得,華清池附近有禦林軍十步一隔看守,若無大動靜,禦林軍是不會集體出動的。”


    我腦中金光一輪閃過,與賢妃對視片刻,齊聲道:“她多半是在替什麽人遮掩。”


    於是片刻也不耽擱,立馬喚來方合,讓他去查今日各宮門出入的都有哪些人,方合得令後趕緊去了。


    然而方合捎迴來的消息多少讓人失望,原來昨日除了禦林軍有人員調動,再無別的什麽人在宮中走動。


    失望之餘,我將這個消息告知賢妃,賢妃也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這當口,外頭來人報說,印壽海來了。


    待宣了印壽海進殿來問過,才知道夏沐烜讓我即刻去頤寧宮。


    印壽海見賢妃也在,邊擦額頭的冷汗邊慶幸道:“賢妃娘娘在就好了,也請賢妃娘娘隨皇後娘娘一道過去吧,奴才待會兒還要去請德妃跟榮淑妃。”


    我跟賢妃聽得麵麵相覷,然而也知道此番事態緊急,不敢耽擱,於是趕緊乘輦過去。


    到頤寧宮時,還未進正殿,就聽到夏沐烜的怒喝:“如此母後還要替她求情?”


    太後的聲音平穩無一絲紊亂,苦口婆心地勸:“皇帝,你若隻憑落水一事,就斷定她並非當年救你之人,在哀家看來未免太過草率。”太後的聲音強硬些:“皇帝,你問問自己,這些年她待你可算用心?”


    夏沐烜的聲音總蓬勃的怒氣:“她是居心叵測!竟敢騙朕至此!母後,馮氏欺君罔上,朕今日勢必要廢了她!”


    我跟賢妃都聽得微微一震,眼底有疑惑也有快意。


    太後的聲音沉下去:“廢妃非同小可,何況還牽扯前朝!皇帝,你別忘了,當年力除賊人夏沐烽,力保我大夏社稷不失的正是他馮光培!馮光培於社稷有過如此大功,乃忠義之臣,你可能斷他後路?哀家告訴你,後宮是小,前朝斷不可失!”


    夏沐烜不肯:“馮氏假借她人名義邀寵,馮光培一路升遷,朕總算待他不薄。今日廢了馮氏,也是馮氏咎由自取!與人無尤!”


    太後沉喝:“皇帝!”


    夏沐烜道:“母後!”


    我與賢妃縱使不在殿內,無法親見裏頭對峙之態,亦聽得心頭震震。


    許久無聲,那長久的時光裏,仿佛心都在蕩滌著往事的種種不堪。


    末了太後軟了語氣道:“當年執意要封她為妃的是你,彼時哀家念在你從前那點心願未了,恐令你終生抱憾,因而縱使不合祖宗規矩也不曾反對,當是寬你的心也好,是報恩也好。從前你憑著什麽認定她,如今又憑著什麽斷定所認非人,哀家從始至終看在眼裏,也心中有數。”


    “然而皇帝你也須知曉,宮中有太多似是而非之事,僅憑一點蛛絲馬跡,就全盤否認先前種種,世人眼中,我們母子豈非有眼無珠?這麽些年種種,與兒戲何異?更要緊的,馮氏乃一品妃,曾上承宗廟下諭社稷,你是皇帝,當知道宮中廢立妃嬪都須有法可依,如今馮氏並無大錯,你讓哀家以什麽名義廢她?”


    “何況這麽些年,世人皆知她獨得盛寵,眼下若輕言廢立,萬民又如何看待我皇家?讓世人以為我們母子是出爾反爾之人麽?且此事一旦傳開,便是我皇家醜聞!縱使哀家肯答應你,他日列祖列宗那兒,哀家又如何向他們交代?眼睜睜看著你往他們臉上抹黑麽?”


    太後蒼老的聲音在頤寧宮正殿內久久迴蕩,我跟賢妃心照不宣地報以吃驚的眼神。


    這是明知有錯,也隻能一錯到底的意思了。


    然而這吃驚隻維持了一瞬,夏沐烜很快就冷冷道:“有錯知改,總比一錯到底的好!朕彼時是疏忽了,來日若連累母後名望受損,是兒子的不是。然而母後也說了,時至今日,馮氏一事,已再不僅僅是她一人之事。馮光培這些年是愈發有恃無恐了,連朕也敢要挾!”


    太後喝止夏沐烜:“皇帝這是說的什麽話?你冷落馮氏也就罷了,莫不是連馮光培也要治罪?還是為著莫須有的罪名?”


    夏沐烜道:“朕這些年總困惑,母後何以要力保馮光培至此!究竟為了什麽,當初連家族之義都可以不顧?”


    我聽得僵在那兒。


    這些是我一直以來困惑不解的。


    太後的聲音淡漠,卻不失底氣。


    她在長久的靜默後道:“那是因為,皇帝你身上流的一半有馮氏的血!你的母後其實是馮氏,而非沈氏,他馮光培才是你的嫡親舅父!馮氏才是你的親表妹!”


    不待我跟賢妃有任何反應,那頭太後沉冷的聲音傳來:“你們還站著做什麽?還不進來!”


    賢妃伸手牽我一把進殿去。


    轉過殿門,意外地發現馮若蘭居然也在,彼時正軟倒在地,一臉的淚水漣漣,泣不成聲。太後肅了神情坐在鳳椅上,端的是四平八穩,泰山壓頂而不變色。夏沐烜則站在太後身側,背身望著殿外,一臉的嫌惡模樣。


    見我們進殿來,太後的視線劍一樣掃過我,道:“方才那番話,你們都聽到了?”


    我跟賢妃點頭。


    太後又道:“既然事情已經說開,那哀家也提醒你們,有些事做了,就必定不能無跡可尋!隻不過哀家若一力追究,隻會鬧得闔宮不寧,這些哀家不想見,想來你們也不願如此。所以從前那些事,就都一並勾銷,最要緊是往後,你們當知道該做什麽,說什麽,別整日惹是生非!”


    她視線虛虛實實投在我身上:“尤其是你,皇後!你是六宮表率,當以修德為先,而非一味在皇帝耳邊搬弄是非!後宮安,社稷方能安穩!你在後位上一日,就當恪盡職守!少生事端!”


    夏沐烜一臉的不可思議:“此事與皇後有何幹係?”


    太後冷笑:“她做過什麽心中有數,還要哀家點明麽?”


    我在瞬間的膽怯後不卑不亢迎上太後的視線,正色一拜後道:“臣妾隻知道,舉頭三尺有神明,天理輪迴總有報。若無害人之心,自當心中無愧。”


    太後冷哼一聲當是不以為意,轉而又望向夏沐烜道:“廢妃之事再不必提,親疏遠近哀家方才都已跟你說得一清二楚。日後誰人可信,誰人不可信,你也應當做到心中有數。”


    轉而又向我道:“皇後你也要記住,有哀家在一日,就萬萬別想動異心!哀家看中你,選你為後,也是見你品行端方,別將你這點好處都丟盡了!”


    說完也不顧相繼進殿來的楊卉跟齊懷芹,揮手示意眾人出去,又一臉厭棄地掃過匍匐在地的馮氏,朝竹息抬抬下巴:“扶她迴去。”


    竹息立馬應著辦了。


    出了頤寧宮,楊卉撥弄著護指上的紅寶石咯地一笑,諷刺道:“我本想看個熱鬧,卻料不到竟是這樣的峰迴路轉。”


    一番話說得所有人臉上神色變了又變,我隻沉思著沒吭聲。


    作者有話要說:吼吼,第一個大**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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