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卉是無所不用其極了,勢必要置馮氏一門於死地,我自然樂得給她搭橋鋪路。


    待賢妃來了,我將玉佩之事說與她聽。


    賢妃靜靜思索片刻後,幽幽道:“皇上當年初得馮氏時,喜得跟什麽似的,恨不得日日召她陪伴,我就猜裏頭必定有大緣故,果真如此。其實你出宮那年,恰逢宮中大選,德妃是那一屆裏最出挑的,彼時皇上待齊妃有心結,少不得要冷落她,所以德妃也是著實得過一陣隆寵的。可惜好景不長,後來被馮氏利用,六宮無人不歎。”


    德妃容色美麗,縱使有年輕宮嬪進宮來,但在六宮中她的容貌依舊頂尖,然而我卻鮮少見夏沐烜去她宮裏,從前就覺得蹊蹺。


    如今賢妃既然提了,我就問:“我瞧德妃一副晨鍾暮鼓的出世模樣,是經了什麽事麽?”


    賢妃唏噓道:“你不曉得,當年為了馮氏那塊玉,鬧得跟什麽似的。”


    我皺眉:“怎麽又是那玉?”


    賢妃歎了口氣:“從前咱們年輕識淺,哪裏曉得這裏頭有這麽多關節。說起來,德妃還是南地出生呢,模樣生得好,她父親又是西南節度使,身居要職,所以選秀那日被皇上一眼相中,封了正三品位婕妤,日後隆寵也在意料之中。當年能與她比肩的,也就隻有一個楊卉。後來德妃懷孕,馮氏獻了塊玉給她,偏巧讓皇上無意間瞅見了,失了魂似的,執意要將馮氏封妃,誰勸也不得,現在想來都覺得驚心。你知道,德妃有孕,又一貫得盛寵,封的也隻是九嬪,大夏從太祖一朝起,就沒有過從從六品美人,一躍而至從一品妃的例子。也不曉得馮氏當年究竟用了什麽法子,竟哄得德妃真信了她,日日將那玉帶在身上,後來讓皇上瞧見,不是早晚的事麽?當是天意如此吧。”


    我笑:“姐姐是太寬厚了,哪裏真是天意如此?分明是馮氏她早有綢繆。咱們這位馮娘娘是最擅長扮真裝弱的,論起姐妹情意來,說的比唱的動聽。德妃那時候才多大年紀,哪裏料得到人心能惡毒至此?”


    賢妃複又歎氣:“何況她那時候正在孕中,滿心的歡喜洋溢,更加不會留意這些彎彎道道裏的下作勾當了。”


    我道:“馮氏這招確實高明。倘若直接拿了東西與皇上相認,以咱們那位的性子,未必不會對她生疑。這麽繞著彎把東西送到皇上手裏,皇上再想懷疑她都難。”歎一口氣。“馮氏當年之所以選中德妃,多半也是看中德妃南地出生這層幹係,再加上塊玉,皇上想不記起來都難。可歎佳人無罪,卻平白無故做了她人平步青雲的踏腳石還蒙在鼓裏。”


    賢妃點頭:“德妃有孕時已在九嬪之首。高位妃嬪有子,皇上心裏頭本高興,借著這層喜氣,馮氏把心思動到德妃身上,我如今想想也不得不對她歎服。何況她那時候才多大年紀,小小年歲有這麽深的心思,怪不得這麽些年皇上離她不得了。”


    我剝著衣袖上的南珠冷笑:“她的手段可多著呢。”


    賢妃大約也想起來那暖情香之事了,抿著嘴諷刺地笑了笑。又道:“皇上心思深,許多事輕易不會露在麵上。當年德妃是親眼見過皇上那樣子的,隻怕除了馮氏這層嫌隙,見皇上如此,心裏也不能好受。德妃,哎,她也是個傻的,對皇上動了真心,懷孕初就被冷落,後來家裏又遭了變故,德妃傷心之下,孩子終究沒能保住,委實可憐。隻怕比起你當日來,也是不遑多讓的。”


    我隱隱覺得不對勁,脫口就問:“是為什麽遭的變故?”


    賢妃靜靜道:“聽說是剿賊不力,且還有庇護齊氏之嫌。也不知道她們用了什麽法子,竟坐實了齊妃娘家跟德妃娘家有宗親關係這一層。說起來,兩人可不都是齊姓一脈麽?德妃當年那樣好的家世出身,落到現在這樣,馮氏也真能耐了。不是半路撞出她來,如今在前朝與楊氏一門分庭抗禮之人,多半就是德妃族人了。”


    我對光望著指甲冷笑:“德妃小產,何止是傷心的緣故,還有那香呢。其實宮裏前前後後失了這麽多孩子,那一位倒還能穩如泰山,待馮氏一門亦不可謂不偏袒,皇上縱使從前不懷疑,如今過去這麽些年,這麽多事,總不會全無疑惑的。”


    賢妃喟歎:“是啊,當年齊妃獲罪,齊氏一門被株連棄市,我原以為是因你娘家敗落,那一位對齊妃當年誣陷你一事含恨所致,可後來卻遲遲不見你迴宮,又見馮氏一門因馮若蘭日複一日勢起,那位還能坐視不理,才日益奇怪起來。”


    我深深一笑:“姐姐是最明白的,隻怕有這念頭不是一兩日了。”


    賢妃點點頭。


    我心中悲歎德妃的遭遇,賢妃也是,彼此半晌無話。


    少頃賢妃斂神道:“這些都是從前的事了,不提也罷。先前我過來時碰見楊卉了,我瞧她眉眼間帶了喜色,莫不是遇著喜事了?”


    我道:“她還是真藏不住。一則皇上今早撤了良妃父親的職,馮光培少了個幕僚,她父親在朝堂更加風光,她自然高興,二則她說馮氏這幾日夢魘了,虞宸宮那頭露出話說是因為我的緣故,想挑動我好好壓壓虞宸宮。”


    賢妃似笑非笑望著我:“當真魘著了?你都說什麽了?”


    我漠然道:“提了提她認得的幾個故人。自然,她也該夢魘的,天道有輪迴,做了該當還,我就是要看她慢慢一點點受著,生不如死。”


    賢妃眉頭都不皺:“折在她手上的人命豈止一兩條?她此刻倒還有臉心怯?然而你當知道,她這麽做,自然不是為了給你我看。這麽多年伴駕,皇上的脾氣她總清楚,如今豁出去,也是千方百計想留住皇上的心,好博個再度起勢。左右隻要有神佛護佑,就落不到身首異處那一日。”


    我將衣袖上一縷不平順的絲線抹平:“皇上的心在不在她身上,我不得而知。可即便在又如何?如今樁樁事指向她,又有楊卉這一出,還怕皇上不起疑麽?”


    說到這兒眉頭不自覺就皺起來了。“其實說到底,楊卉這前前後後種種,也都隻是隔靴搔癢,治標不治本。”


    賢妃歎氣:“你的意思我明白。有些事我們身處後宮,實在力不從心,到底馮氏在前朝後宮經營多年,樹大根深,又有最深最牢一根在,隻怕不好辦事。”


    這是一重,更要緊的是,為安穩前朝,夏沐烜即便心有不滿,輕易也不會動馮光培。畢竟有馮光培在,對楊氏一門也是製衡。


    當年沈氏敗落,齊氏跟著遭殃,大約就是狡兔死走狗烹的現成例子。


    我揉捏著眉眼,心思漸漸想得深了。


    賢妃走後,我將方合喚進殿來,細細囑咐他些事。


    方合聽後笑道:“楊氏這麽鬧一出,更方便娘娘謀劃了。”


    我淡淡一笑:“也算歪打正著。我早有打算讓你去查那事。如今更好,借風行船。”想了想,又肅了神色囑咐方合:“我雖讓你去查,但也要格外當心。你家……他不同旁人,絕不能讓人瞧出你們有來往,你曉得這事的輕重。”


    方合很鄭重地應下,又眉開眼笑地寬慰我道:“娘娘放心,我家……是極能耐謹慎的人,也一早囑咐過奴才,但凡娘娘有困處,定要助娘娘一臂之力,娘娘不必擔心。”


    我不料齊鳳越待沈月清竟用情至此,當下也悵然了。


    故人已去,他若知道實情,又當如何呢?


    然而這樣的情緒隻維持了片刻,因為夏沐烜很快就過來了。


    我見他眉眼間有難以掩飾的疲憊,從淨雯手裏接過來熱帕子,親自替夏沐烜擦了擦臉,又囑咐印壽海:“秋日裏天涼,往後記得給皇上進些暖身的湯水。”


    印壽海喜滋滋應下。


    夏沐烜目中帶了笑意親親我指尖,道:“朕還以為,你這兒有湯水煮著等朕呢。”


    我以眼神示意他一旁還有人在呢,借著給他擦臉,將手抽出來,口中道:“一早預備上了,就等皇上過來。”


    夏沐烜望著我深深一笑,湊近我道:“清清真賢妻也。”


    我嗔他一記,迴頭對淨雯說:“茶水煮好沒有?”


    淨雯道:“已經備上了,就等著皇上皇後傳了。”


    我笑:“那端過來吧。”


    淨雯屈一屈膝,轉身出去傳喚。


    隻片刻就見秋覃端著托盤進來,裏頭擱著一壺茶兩個茶杯。


    我接過來茶杯,又親自拎起茶壺滿上茶水,遞一杯到夏沐烜手裏:“皇上嚐嚐這茶如何?”


    夏沐烜端起茶水聞了聞,眉眼舒朗起來:“好香。”又喝了口:“像是南棗。”


    我笑:“皇上好靈的舌頭。放了炒熟的紅棗香麥進去煮的,秋冬喝來很養身的。平日喝的猴子采大紅袍雖好,然而也該換換口味了。況且這茶裏,南棗跟大麥都是很養脾胃的,皇上這幾日夜裏都要理政,正好可以驅驅寒氣,且喝著也香。”


    夏沐烜拉我過去,摟我在懷裏笑:“你的心思總是比別人妙些,朕平日喝的好茶多了,也唯有到你宮裏還時不時有驚喜。”


    我委婉地笑笑。


    夏沐烜思索片刻後道:“那日虞宸宮走火,你連夜就趕去了,沒著涼吧?”


    他這麽主動提起來虞宸宮的事,我一時就有些驚訝,然而也不忘迴道:“臣妾無事。”想一想,索性就說了:“隻是馮妹妹大約是受驚了,這幾日都在夢魘,皇上得空也該去瞧瞧她,好讓她早日寬心。”


    夏沐烜目中微微一閃,半晌無聲,末了淡淡道:“她是該多多修身養性了,朕得空再去瞧她,如今來你這兒一趟都不容易。”


    他既然這麽說,我也不好再說什麽,於是低頭喝茶。


    想了想,就問:“連著幾日夜夜議事,莫不是有什麽難事了?”


    夏沐烜目中有寒意漫上來,口中隻淡漠道:“還是尹玄的案子。”


    他停下不說,我情知是政事,想著該避嫌,於是沒有追問。


    不曾想夏沐烜思索片刻後,竟直接說了,他的語氣中有難以掩飾的怒氣:“尹玄豎子,竟敢以正統自居,當真不知死活。”


    我疑道:“尹玄做什麽了?”


    夏沐烜目中生寒:“他在西南奪了朕兩座城池,還膽敢打著匡扶正義的旗號,朕早晚要斬了他!”


    我見他是動了真怒,忙安慰他:“陛下要平叛,本是理所當然。然而西南一隅是安平侯屬地,陛下要剿滅賊人,也該考慮安平侯。尹玄率榮王舊部生亂是小,屬地卻是萬萬不可亂的。”


    夏沐烜冷靜下來,深思道:“這也是朕考慮的。西南是殷陌治下,朕若貿然出兵,隻怕……”


    我趕緊道:“隻怕會驚擾邊地百姓。”


    夏沐烜略一沉思後笑道:“皇後所言極是,朕正是這個意思。”


    他雖然在笑,然而眉頭依舊皺著。


    我覷他片刻,歎一口氣,誠懇了神情道:“皇上終日為此事憂心傷神,畢竟不是長久之計,臣妾看著也心焦。皇上恕臣妾多嘴一句,其實就尹玄這事,臣妾倒有個想法。”


    夏沐烜目色一亮:“哦?說來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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