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長子的滿月宴很快就到了,太後的意思是,皇長子出生是大事亦是喜事,滿月宴務必要辦得熱鬧。且前朝時候,逢皇子出生有大赦天下的先例,楊氏一門忠烈三代公卿,楊氏位列正一品四妃之一隻在我之下,所出的皇子想也尊貴,額外給份恩典倒實在合乎常理。


    夏沐烜初初得子在興頭上,聽了太後這樣說自然樂得應和。


    這一日午後在看賬單,夏沐烜著一件流雲潑墨的月白常服進來,眸中有瀲灩的笑意,一壁走一壁道:“你倒比朕還忙。”


    我笑笑,起身去迎他:“宮中有子是天大的喜事,臣妾隻怕不夠周詳。”


    “哪有你這樣謙虛的人兒?”夏沐烜的笑容越發滋潤起來。緩一緩,目中帶了深意望向我:“大赦天下的旨意不日就要發了。朕想著有件事,得先問問你的意思。”


    我委婉道:“皇上這樣說,倒顯得臣妾像河東獅了。臣妾聽著就是。”


    麵上雖有笑,一副心腸卻已經冷到了底。


    他那點心思我哪裏猜不到?


    夏沐烜自顧自笑:“你是皇後,後宮事朕自然要同你商量。當然你若覺得不妥,就當朕不曾提過。”


    我側過臉去嗤地一笑:“什麽事這樣鄭重?讓皇上猶豫不決的?”


    “也不是什麽頂要緊的事——隻是如今宮中雖添新喜,然而西南那邊…那事到底未能出來眉目,隻怕還有尾聲。”他的眉頭皺起來。“此番母後提出大赦天下,為安前朝安楊氏一門,這個恩典朕都要給。”


    我點頭,他繼續說:“楊德忠任本朝右都督,一門戰功彪炳,這份才具朕要用。可朕也不能太過厚此薄彼了,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這是政事我不好過問,隻道:“朝堂中事臣妾不懂,然而皇上既然如此說,必定是有道理的。”


    夏沐烜頗感慨:“你是最體貼的,為著前番的事,朕想著若…馮氏多半已受足教訓。恰逢皇子滿月之喜,一並赦了她也好。她從前一向溫順,又與你有昔年時的姐妹情分在,往後你多教導她些,想來不會再出岔子了。”


    我靜靜站著,盡量將嘴角眉梢湧上來的冷意一點點抿迴去。


    笑容再得體不過:“皇上既說好,臣妾倒沒有異議,隻是太後那兒是否要知會一聲?”


    夏沐烜欣慰笑了:“太後跟前,朕一早提了。母後的意思是,此事還要你點頭。”


    我和靖笑:“既是太後同意的,皇上做主就是,臣妾並無異議。”


    夏沐烜握一握我的手腕,十分滿意。


    他一走,我將淨雯喚進來,問:“近一月來最得寵的是誰?”


    淨雯想了想,道:“照彤史看,該是陳氏。馮氏禁足後,皇上一月裏總有七八日在她宮裏過夜。自然,鹹福宮皇上是日日都要去的。”


    “陳氏?”


    “正是先前進封的珞容華。”


    “是她啊…她倒後福無窮。”


    “她素來逢迎馮氏,姿容身段亦出眾,從前即便有馮氏獨寵,也不見皇上太冷落她。”


    我冷笑:“那麽…如今咱們的馮娘娘複起,可還有旁人在聖前得臉的日子麽?”


    淨雯抿唇靜靜道:“皇上久不見馮氏,格外想念也是常情。”


    嘴角有冰冷的笑意浮上來:“這些年她得人看顧,即便獨寵,也總有那麽一兩個人打掩護,少了恁多說嘴。如今…”從鼻端冷哼出聲。


    淨雯接過口去:“如今她起勢,又逢皇長子出生,必定想方設法複寵,娘娘是否要防範著?”


    “防範什麽?我偏要讓她一枝獨秀。”


    淨雯明白過來了,垂眸深深笑:“想來憑她的能耐,獨占聖寵也不是難事。”


    “盛極而衰,旁人不明白的道理,咱們能忘麽?”


    “娘娘教訓得是。”


    “知會印壽海,就說是本宮的意思,皇上近來政務繁忙,妃嬪無通傳就不要去打擾了,也讓他瞧仔細些。”


    淨雯應是,沉吟須臾,道:“珞貴人是得了聖諭可以隨意出入禦書房的。”


    我撚了片桂花葉片在手心裏把玩,淡淡道:“那就想個法子讓她去不得罷。”


    思索片刻後讓淨雯湊近些耳語一番,淨雯聽罷點了點頭去辦事。


    乾靖九年九月十五,在紫宸殿慶賀皇長子尹澤滿月之喜。


    彼時馮若蘭的禁足已經解了,一身玫瑰紅宮裝襯得她楚楚生姿,柔弱如柳傍在夏沐烜身側,一壁為夏沐烜斟酒一壁與夏沐烜耳語,偶爾吃吃一笑,無端惹起一殿的醋意。


    大抵得意與失意,都可以從人的眉眼間窺到一兩分。


    殿中並不見珞容華;趙婕妤經了攀誣我之事,漸漸失寵於夏沐烜,全不似從前囂張跋扈,瞧神情有些落落寡歡;顧氏跟賢妃德妃這樣或生育子女或伴君長久的,早失了當初的新鮮可人勁,夏沐烜往她三人宮中走動亦少;而從前的瑞常在,自禦前獻歌後就為馮氏視若棄子,之後在沉香水一事上又反咬馮氏一口,二人內裏早已交惡,馮氏如何還容得到了她一個小小常在分寵?


    更何況馮若蘭如今是要複寵,自然得想方設法牢牢捉住夏沐烜的視線以待他日複起。


    倒是楊卉那兒,因著馮若蘭再度起勢,夏沐烜去得一日少過一日,哪裏還有初得子時風光無倆的勁頭。


    至於我這個皇後,因近來忙於操辦小皇子的滿月宴,且夏秋時分氣候不調,染了風寒遲遲也不見好。夏沐烜除了白日裏看顧於我,再不在我宮中過夜,我自然樂得清靜。


    可在外人看來,我這個皇後在寵妃日益盛寵的陰影裏,到底無足輕重了。


    我在眼角的視線裏瞧了眼楊卉眉眼間掩飾不住的酸辣醋意,在心頭笑出聲來。這一步就是要點她,即便如今在位份上隻有我一人高她一階,她楊卉的敵人也從來不是我,她可千萬別搞不掂。


    於是垂眸,乘著夏沐烜在跟馮若蘭噥噥軟語,湊近賢妃悄悄道:“此番過後,楊卉撕了她的心都有。”


    賢妃淡淡笑:“這招以退為進走得甚妙。”


    我但笑不語,低頭喝茶。


    賢妃亦捧起茶盞來喝,好半天後閑閑一句:“可惜了珞容華,這樣的盛宴竟無緣得見。虧了她前些日子還在禦前得臉。”


    “是可惜了。”


    “聽聞出了疹子,仿佛還發作得不輕。”


    “章顯手裏診出來的,應該不會錯。”


    賢妃深笑:“是啊,他是宮裏頭的老人了,又得太後信任。”


    “姐姐慧智。”


    彼此淡淡一笑後再無多餘一句。


    這日的宴開到幾時我並不清楚,迴到靜德宮,沉穩如淨雯亦止不住笑:“楊氏當真氣得不輕。”


    我一壁褪去纏臂金一壁道:“她得子後鋒芒之盛無人能遏,如今卻輕而易舉被馮氏搶盡風頭,安能不氣?”


    淨雯抿了抿笑意,幽幽道:“後宮妃嬪向來母子互為依傍,如今她縱使得子亦爭馮氏不過,換了誰,誰都免不了心灰意冷。”


    我望著鏡中人冷笑:“能心灰意冷就好,至少耳目清明,看得清局勢,把握得了分寸,分得清敵友。”


    淨雯笑笑:“如今看來,陳氏當時得寵時的光景,當真如曇花一現。”


    我不置可否,隻問:“沒被發現罷?”


    淨雯以眼神寬慰我:“陳氏一沾牛乳就出暗疹,這事隻有她宮裏人知曉…奴婢這個尚儀,總算還有些用處。”


    我笑著睇她一眼:“你是極妥當的,我很放心。”


    淨雯全沒有居功的樣子,神態安然,手勢輕緩為我拆發:“倒是章顯斷的診過分重了,可見她們亦防範得緊。”


    “你也覺察到了?”


    “珞貴人這疹子,一時半會兒隻怕好不了。”


    我拿象牙齒梳一點點梳理散落的長發:“到底不是正主,這樣隆寵下她怎能不害怕?”握著齒梳的手一狠:“自然,曉得害怕才好!”


    楊卉如今是恨不得生啖其肉,而我,則要她馮若蘭生不如死。輕易讓她死了,實在太便宜她!


    深吸一口氣,吐去胸口泛上來的戾氣,淡淡道:“竹息再過來,你知道說什麽?”


    “是。”


    闔目將唿吸放沉下去。殿後院子裏一株一人高的桂樹已經開花了,有幽幽陣陣的香氣飄進來,那香味微恬,唿吸間連心都能醉過去。


    淨雯的聲音邈邈如從天際而來:“其實宮中向來不乏美貌女子,年輕些的如珞容華,薨了蓉嬪之流姿容自然拔尖,年長些的德妃賢妃也不可謂不是殊色,偏偏入不得皇上眼去。馮氏那樣的姿容,卻能常年一枝獨秀,娘娘就一點兒不疑惑?”聲音再低些:“再有天大的恩情,皇上終歸是男子。是男子,怎會棄珠玉而就魚目呢?”


    她的語氣意味深長,神情更甚。


    我微微掀開眼瞼,望見了如今的自己。


    真正的眉如遠黛眼如星子,縱使六宮妃嬪三千,也不得不承認,這張如今已漸漸看習慣的臉是美的,氣質亦悠然。


    這樣的女子若配予良人,不定就是一對神仙眷侶。


    對視片刻後,淨雯湊近我喁喁道:“如此可見,馮氏必有她獨到的好處,旁人不明白,卻足以讓皇上割舍不下。”


    她是宮裏的老人了,什麽樣的事沒聽過沒見過。


    我在她那樣怪異的眼神凝視下旋即就明白了,臉上一辣,旋即冷笑:“是麽?”


    “這也隻是奴婢一點猜想。”


    “那就把這話悄悄傳到楊妃耳裏去,是不是猜想咱們就等著看了,說不定會有一番熱鬧呢。”


    淨雯點頭。


    馮若蘭的再度起勢如雨後春筍般節節攀高,我則一日日在宮中養病,對六宮的怨聲載道置若罔聞。


    偶爾飄進耳裏隻字片語,大抵就是馮若蘭在滿院螢火飛舞中作月下舞,翩然生姿,夏沐烜以笛相合,道不盡都是纏綿情意。


    我聽後多付之一笑,並吩咐方合將這話傳到六宮耳裏,傳得越繪聲繪色越好。


    這一日正在殿中小歇,方合悄悄進來,他一進來我就醒了:“有事?”


    “迴娘娘,印公公差人捎了話來,說皇上連著兩日不出虞宸宮了,隻問娘娘怎麽辦?”


    作者有話要說:嗬嗬,我喜歡淨雯的不含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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