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第四十八章


    我隻作不知,安然道:“是內務府送來的沉香水,說能靜心安神。章顯說孕中不宜多思。臣妾覺得這水聞著靜心,就日日置了在殿中。可惜到底未能…”神情悲傷下去。


    夏沐烜眸色遽地一沉,瞬間轉過去幾個念頭,末了盡數沉進那雙怒意迸發的雙眸中,口氣薄涼,一如這滿殿的沉香水味:“是啊,章顯日日為你安胎,竟全不知曉?他是越發糊塗了!連崔欽都不如!”


    話說到這份上,我自然得起疑了,忙問:“莫不是那水…?”


    夏沐烜牽過我的手去,著意寬慰:“此事稍後再提不遲,先讓陸毓庭為你診脈。”


    說完也不待我再問,自顧自朝殿外喊了聲。


    須臾後,陸毓庭由印壽海領著進殿來。


    診完脈,陸毓庭朝夏沐烜點了點頭,夏沐烜神色略見鬆動,又讓印壽海捧了那盛沉香水的小甕進來。


    陸毓庭沾了點那沉香水湊到鼻端聞了聞,思索片刻,道:“與常在宮中的成色氣味並無出入。”


    夏沐烜聽聞下臉色一僵,狠狠一掌劈在案上,一字一句吩咐印壽海:“查!如此險惡心思,斷然不能輕饒!讓審刑司下重刑拷問!”


    王忠當即就被下了獄,重刑下終是熬不住咬舌自盡了。他一死,自然再難往下查證,於是隻好不了了之。


    翌日的闔宮請安,連馮若蘭都到了。馮氏一貫驕矜,難得貴足臨賤地,如今這般恭謹,想也知道是為了什麽。


    我隻作不知,依舊平和待下。


    直至夏沐烜上完朝過來,一眾妃嬪猶如被澆灌的花朵般見水盎然起來,我將那一眾情態看在眼裏,隻覺得好笑。


    夏沐烜視線掃過諸妃,停在依依坐著的馮若蘭身上片刻,眸中有失望神色轉瞬即逝,道:“你身子不好,就不必強撐著過來請安了。”


    馮氏倒似毫不覺察,一臉感激地謝恩:“謝皇上關愛。可臣妾與姐姐到底情分深厚,如今臣妾隻想與姐姐多多敘舊,不願錯過好時光呢。”


    夏沐烜眉心微微一動,我淡淡道:“貴妃有心。”


    馮氏弱弱一笑,越發真誠了模樣,道:“妹妹總願意親近姐姐,隻是這身子當真不中用呢。姐姐出宮數載,妹妹日夜祈福,總希望姐姐能夠逢兇化吉,早日迴宮團聚。”


    一番話說得人渾身直起雞皮疙瘩,眾人免不了暗自翻眼。


    然而她平日並非話不對嘴之人,如今特特提起我從前舊事,必有謀算。


    當下並不多言,隻和靖笑。


    倒是賢妃端坐在我身側,淡淡迴了句:“到底貴妃體念皇後。可見皇後出宮數載,還能安然歸來,多半也是托福貴妃日日禱祝了。”


    夏沐烜不自覺皺了皺眉,默默出了會神,轉而望向我,道:“若無要事就散了罷。”


    我瞧他那模樣仿佛有事要說,於是囑咐幾句後就讓人散了。


    淨雯捧了酸梅湯奉在夏沐烜手邊,夏沐烜的心思自然不在喝湯水上頭,啜一口後心不在焉地稱一句不錯,思索須臾,道:“王忠已伏法,內務府落下了空缺,朕還是想聽聽你的意思,選誰繼任合適。”


    我並不急著答他,隻道:“這酸梅湯是一早湃在冰水裏的,又拿出來涼了會兒,飯前飲一些可開胃口。不過皇上若覺得酸了,臣妾讓淨雯拿些碎冰糖來。”


    夏沐烜順著我的視線望向淨雯,見淨雯沉定定候在一旁,雙眼微微眯起來,仿佛在動心思,又仿佛隻是在打量。


    半晌後問我:“她在你身邊也有些日子了,朕瞧著倒挺識規矩。”


    我神色淡淡:“皇上指派的人,自然是不會差的。”一壁說一壁剝了枚龍眼遞到他嘴邊。


    他張口吃了,許是覺得甜,眉眼舒展開來:“朕瞧著也不錯。”四下掃了眼:“將你宮中打理得井然有序,像個管事樣子。”


    我不置可否,隻道:“方才不是在說內務府總管的空缺麽?怎的沒口價讚起臣妾的宮人來了?”


    他失笑,握一握我的手腕:“朕是覺得她可堪大用。”


    我垂眸專注於剝龍眼,淡淡一句:“皇上還怕找不到得用的人?”


    他苦笑了,閉目揉一揉眉心,複又看向我:“她是你宮人的惠人,朕也不好平白無故借了來。”


    我笑著啐他:“整個天下都是皇上的,還用得著說借麽?好沒好的讓人聽了笑話”想了想,緩緩道:“內務府總管隻是五品官位,本也算不上多要緊,然而到底宮中妃嬪一應吃食用度都經了他的手,勢必得找個妥帖的。”


    他點頭了:“是這個理。”


    我拿眼掃過他身後恭敬站著的印壽海,但笑不語。


    夏沐烜這才想起來般,迴頭望印壽海片刻,失笑:“果然是朕糊塗了。確該指派些差事給他,省得他整日裏隻曉得在朕耳朵根邊打轉。”


    “那也是底下人待皇上忠心。換個不盡心的,誰願意幹這吃力不討好的事?皇上還這樣說,可不是天大的冤枉麽?”


    一句話說得夏沐烜忍俊不禁,那頭印壽海早跪下謝恩了。


    我淡淡看著印壽海,道:“雖說有了新差事,侍上依舊要盡心。”


    印壽海忙應是。


    想了想,似是才想起來一般,噙眉問:“隻是不曉得太後那兒,是否有旁的打算?”


    夏沐烜無所謂地擺了擺手:“左右也找不出比朕身邊人更合適的了。你去跟母後說,就說是朕的意思,想來母後也不會反對。”


    他既如此說了,我自然沒有反對的道理,笑著應下。想了想,道:“前番內務府的賬簿已經理順了,皇上要不要看看?”


    一壁說一壁示意淨雯去拿賬冊來,攤開給夏沐烜看。


    夏沐烜凝神看了會兒,眉心皺得緊了:“膽大包天的混賬東西!”


    眼見著夏沐烜又要發怒,印壽海忙勸:“皇上息怒。”


    我亦勸:“這也是小事,皇上不必動怒。”轉而看著淨雯笑:“不過經此一事,臣妾倒平白得了個賬房先生。”


    夏沐烜情知我有心轉移話題寬他的心,平了平怒氣後也笑了:“你是極妥帖的,身邊人自然也差不到哪裏?”


    我委婉笑:“左右都是政元殿出來的人,真稱得上得力,那也是皇上教得好。且皇上這樣誇讚,聽著倒不像是在誇臣妾,更像拐著彎誇自己了。”


    夏沐烜聽得很受用,神情轉圜不少,道:“你如今攝六宮事,身邊人閑著也是閑著。朕瞧淨雯很能幹,就封為尚儀罷,管理一眾宮女想也不是難事。”


    尚儀是一品掌事女官,真正握實權,與惠人這個徒有空頭銜的封號自然不同。


    夏沐烜口諭既出,我微有些躊躇。


    其實後宮宮女,一貫由太後身邊的竹息在打理,此番夏沐烜興頭頭這麽飛來一筆,太後那兒隻怕不好交待。


    然而再一想,心中就冷笑開了,臉上依舊無波無瀾。


    有什麽好怕呢?沒什麽好怕。


    平日不爭不搶已礙足人眼界,直讓人欲除之而後快,如今多個淨雯幫襯,隻會對我有利無害,何樂不為?


    且她們早已視我如梗骨在喉,我又何須再步步顧忌?


    當下示意淨雯謝恩,陪夏沐烜閑閑聊著宮中瑣事,偶爾逗趣一句,夏沐烜漸漸也鬆泛了神色。又因著政務並不十分繁忙,陪我一同用了午膳才迴去政元殿看折子。


    他一走,我攏一攏手腕上的紅珊瑚手串,道:“王忠臨死前當真不曾招供?”


    淨雯點頭:“左右都得太後手下的人審出來的。聽聞昨夜太後傳了皇上去頤寧宮問話,奴婢瞧著,皇上大概是不預備繼續追究下去了。”


    “得太後照拂,朝中又有人可依,皇上也不好不顧慮。何況一日夫妻百日恩,總還有往日的情分在,即便知曉她平日種種惡性心生厭棄,可時間到了自然能忘卻,不說也罷。”


    然而我怎麽能坐等她再度勢起?


    從前總不屑幹那落井下石的勾當,如今看來真真可笑。


    但凡一日在這重華宮內,我與她馮若蘭,勢必不是她死就是我亡!


    淨雯握一握我的指尖,靜靜道:“娘娘放心,奴婢既然領了職,自然不會輕易讓人尋出錯處來。不過馮氏今日殿上所言幾句,奴婢聽著有些深意。”


    我點頭:“她句句提我舊事,必然有所盤算,等著罷。至於竹息那兒,還是要留三分情麵,自然也不必一味忍讓。到底你是皇上親封的尚議,宮中倚老賣老必然更甚別處,你看得多自然明白。”


    “奴婢明白。”


    正說話間,秋覃一臉複雜進殿來,低頭咬了咬唇,呐呐道:“娘娘,那個…馮…貴妃來。”


    我跟淨雯麵麵相覷互望片刻,秋覃又問:“娘娘,見還是不見?”


    “見!為什麽不見?奉上茶水招待,別叫人聽了去,說咱們失禮!。”


    整整衣袖出去。


    馮氏見了我,忙矮身盈盈朝我施了一禮,抬頭望向我時,儼然有淚珠在眼眶中滾來滾去,一副嚶嚶欲泣的無助可憐模樣。


    哭道:“姐姐為著從前的事,多半是誤解妹妹了。”情切切看向我:“姐姐待我至親,我是決計不願意被姐姐誤會的,更不願與姐姐爭寵。姐姐若不喜歡皇上寵我,妹妹可以自請從此再不見皇上。姐姐,我是無心與您爭的哪。”


    看著她那副模樣,我差點一個沒忍住,一口唾沫啐過去。


    忍了忍,將心頭火燒火燎般的怨恨一點點抿下去,隻在唇邊扯出一抹得體的笑,故作不解問:“本宮誤會什麽了麽?怎的本宮全不知道?多半是妹妹自己誤會了罷。”垂眸理一理下擺,似笑非笑看過去:“還是說,妹妹當真做過了什麽?”


    她慌忙搖頭,似受驚的小動物般,越發害怕了神情道:“積年在府中時,哥哥總讚姐姐寬忍賢惠。倘若妹妹說了什麽讓姐姐戳心的話,還望姐姐念在往日的份上,大人不計小人過哪。”


    一壁說一壁要跪。


    我忙以眼神示意秋曇扶她一把,伸手遷過來案上供著那株百合的花葉,深深一笑:“有句老話叫,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皇上總讚妹妹心腸溫柔,且你我本屬姐妹,如今又一同成了天子宮嬪,可見緣分不淺。妹妹既然不曾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自然用不著害怕,是不是?”


    馮若蘭似是鬆了老大一口氣,點一點頭,躊躇一二,抬眼望向我時,已換了歡喜神情,情態真摯:“姐姐,我哥哥很快就要從南疆迴來了。姐姐聽說故人歸來,也必定十分歡喜了,是不是?”


    她前一刻還在哭,後一刻臉上就有了笑,我在那個瞬間,隻覺得她身後雨過天青色窗紗上投下的那抹虯枝暗影,似活了要爬出來般,伸著再鋒利不過的爪牙,襯得她整個人如魔似鬼,人魔難分。


    作者有話要說:馮思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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