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第四十一章


    大封六宮不是小事,我是皇後,又攝六宮之事,一應大小事原該由我親自把關。


    然而我如今身子漸沉,自然無法事事親曆親為,且太後又是久病初愈,經不得操勞,於是隻好日日遣了去頤寧宮幫襯著打點瑣碎事務,想著到底她心細,又是最能讓我放心的人,多少幫得上忙。


    午後那會兒正在歇息,眼皮突地一跳,跟中了邪似的。


    這麽一下驚醒後就再睡不著了,索性披衣起身。


    夏日午後炎熱,香幾上小甕裏沉香水的清雅淡香一陣陣飄來,倒磨去了不少暑氣。


    殿中十幾把風輪唿唿直轉,那風撞上牆壁再撞過來,平日吹著倒也覺得涼快,這會兒也不知是不是出了汗又吹了風的緣故,竟有些瘮得慌。


    淨雯聽到響動打簾進來,我不經意掃她一眼,卻被她那神情唬得一愣:“怎麽了?”


    她小聲道:“靜妃方才差了貼身的元宵來傳話,旁的沒說,隻說二公主夜裏起了疹子,也讓娘娘仔細瞧瞧早間打碎的那個小甕,說恐怕那裏頭有些問題。”


    我驀地一怔:“什麽小甕?”


    “擺正殿長幾上那個,一貫用來盛放沉香水。”


    她的語氣前所未有的沉重,我心頭突地一跳,脖子幾乎有些僵硬。


    沉香水是我日日都要置在殿裏頭的,用來提神再好不過,如今就擱在一臂遠的香幾上,我卻不敢迴頭去看。


    怔愣間,淨雯已經將那小甕抱出了殿去,旋即又迴來,正色問:“娘娘,是否要宣太醫來瞧瞧?”


    我想也不想就點頭了,下意識伸手護住小腹,沒來由得覺得恐慌。


    靜妃不是三不著兩的人,此番竟特特遣了貼心的元宵來捎話,必定事出有因,幾乎不用太醫驗證,我已能夠斷定,那沉香水必定有問題。


    然而左等右等,等來的既不是陸毓庭,也不是章顯,而是錦秋。


    錦秋幾乎是小跑著進了殿來,近前來後“噗通”一聲跪下,抿唇忍了忍淚,道:“迴娘娘,內務府的王忠下了獄,也被一並捉了去。太後讓娘娘不必驚慌,必定想法子勸著皇上。”


    我乍聽下不由得渾身一凜,手腕上戴著的一串翠玉珠碰撞得叮當亂響。


    淨雯忙扶住我:“娘娘當心。”


    我死死握住淨雯的手臂,問錦秋:“你說也被審刑司捉了去,到底為了什麽事?一樣樣說清楚!”


    錦秋忙道:“宸妃午間穿上內務府送去的吉福,不久後就動了胎氣,這會兒皇上已經讓太醫院的人都趕去保胎了,然而情況似乎不妙。”


    難怪方合到這會兒還請不來太醫院的人,原來是這個緣故。


    我直覺不好,又問:“那麽呢?怎麽會被牽扯在內的?”


    錦秋抬頭望我一眼,複又低頭下去,道:“午後內務府的人送各宮封妃的吉服來頤寧宮給太後過目,太後自然懶得管那些細枝末節,就全權交給竹息跟打理了。宸妃那件衣裳,是碰過的,而審刑司那邊,皇上也派了太醫過去,確實從指甲裏驗出了‘白附子粉’。”


    白附子粉?那是什麽東西?


    然而不等我這一問出口,已經感覺到淨雯扶著我那隻手輕輕一震,如果不是我此刻正扶著她的手,幾乎感覺不到這細微的震動。


    這樣的震動,本能地讓我覺得驚悚。


    背心有寒意一陣陣竄上來,在這一殿的殘餘沉香水味中,不經意間一瞥,隻覺得窗紗上投下的那株杜鵑的虯枝伸得猙獰恐怖。


    倘若宸妃這一胎沒了,我無法想象,夏沐烜會震怒成何種樣子?


    可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出事!


    巧馨已經沒了,我身邊如今還剩下的人,就隻剩下一個,如果連她都去了,我該怎麽辦?


    於是起身:“去審刑司。”


    淨雯一壁扶我一壁勸:“審刑那樣汙穢混亂,娘娘懷著皇子呢,萬萬去不得。”


    我全然不顧,隻繼續往前走,錦秋忙起身來扶我。


    審刑司裏頭關的多是犯事宮婢跟內監,偶爾也有宮嬪,遠遠聽著就有哭聲叫冤聲一陣陣傳來,吵得人腦殼疼。


    我在囚室盡頭的牢房裏找到了,看守犯人那老內監臉上討好的笑意滿得仿佛能滴出來,我讓賞了他五兩銀子,打發他去了。


    見了我,淒淒喊一聲“小姐”,一行淚就滑落下來。


    她很少這麽喊我,也一貫不在人前流淚,我隻覺得一顆心似被人捏了般,生生疼痛,可不得不振作。


    緩一緩淚意,問:“他們對你用刑了?”


    她拿袖子抹一抹皺紋滿布的臉,搖頭。


    我握緊她的手臂:“不要怕,我無論如何都會救你。”


    這話是對她說,也是對我自己說。


    嘴上雖然這麽說,可我心裏一點兒也沒底,眼下也隻能寄希望於馮若蘭的胎能保住才好。


    很快就冷靜下來了,這才想起來似的,慌道:“娘娘有著身子,如何能過來這種地方?”一壁說一壁推我,似乎也顧不得規矩不規矩了。


    我捉住她的手:“我沒事。你告訴我,究竟怎麽迴事?”


    她被我那眼神看得怔了怔,方停了手裏的動作,道:“這事是奴婢疏忽了。王忠他是…奴婢自然曉得。午後那會兒一群人說說笑笑,一高興便鬆了神,碰了那盒子裏的東西,不過那也是在看完衣裳之後。”


    我心下生出一點微薄的希望來,急急問:“有人可以為你作證嗎?”


    她沮喪地搖頭。


    我又問:“竹息呢?”


    “竹息那會兒正忙著伏侍太後歇午覺,未能親見。”


    淨雯幾乎從鼻子裏哼出一聲:“當真巧得很。”


    我不疑有他,隻望著,道:“你等著,我這就去求皇上徹查此事。事情既然出在太後宮裏,總還有一線生機。”


    說完又切切囑咐她幾句,由淨雯扶著急急往虞宸宮趕,篤定了夏沐烜這會兒必定在那裏。


    淨雯勸不動我,隻得加倍小心扶著我往前走。


    到虞宸宮時,外頭早已亂作一團,有宮人端了水盆進進出出,見了我多半隻象征性地宿一宿自去了。


    正猶豫著要不要進去,一聲沉喝從內殿傳來,那聲音再熟悉不過。


    一殿的噤若寒蟬,仿佛連心都跳得停了,繼而就有額頭砰砰觸底的聲響一聲聲傳來,夾雜著宮人的嚶嚶哭泣聲,我的一顆心直往下沉。


    進到內殿一看,隻覺得裏頭比外頭還要混亂,太醫院的人黑壓壓跪了一地,夏沐烜坐在床沿,額頭上青筋戰栗的樣子看得我幾乎當場倒抽一口涼氣。


    血腥味撲鼻而來,熟悉得無端讓人覺得惶恐。


    淨雯緊一緊扶著我的手,小聲道:“皇上在氣頭上,娘娘切莫急於說情。”


    “知道了。”


    我上前去,微有些吃力地朝夏沐烜福一福,夏沐烜的視線隻淡淡掃過我,道一聲“起罷”,再沒了後話。


    他那樣沉重的哀傷,看得我一顆心也跟著左突右撞,當下連舌尖也麻了,情知此刻說情必然不會有好結果,於是寬慰他幾句後退了出來,原還想去頤寧宮求見太後,終是熬不住,隻得先迴宮去,遣了方合去太後處聽消息。


    到了後半夜,外頭風雨聲四起。


    一陣響雷聲中被突地驚醒,醒來後才知道已經出了一頭一臉的汗,連背心都是濕冷的,風像無形的手穿紗而來,沒來由得讓人覺得不安。


    喊一聲“淨雯”,淨雯打簾進來,一壁走一壁道:“娘娘必定是被外頭的風雨聲給吵醒了。這會兒離天亮還早,您再睡會兒。”


    她很少一口氣說這麽多話,我直覺不好:“出了什麽事?”


    淨雯躊躇再三,終是說了:“方合那兒方才來了消息,說宸妃醒了,知道小產後哭得不輕,皇上亦傷心,又聽了去審刑司查驗那名太醫的迴稟,當即就下了旨。”


    “什麽旨?”


    她一臉的不忍,見我臉色不好,也不敢十分欺瞞,輕聲道:“是絞刑。”


    我隻覺得腦殼如被針刺一般,疼痛一點點漫進腦仁,再傳遞給四肢,手腳先是輕輕地顫,繼而震顫。


    腦中轟隆作響的片刻裏,竟然還曉得要穿衣。


    淨雯慌了:“娘娘要做什麽?”


    “我去頤寧宮求太後。”


    她情切,不住口地勸:“娘娘這會兒求太後也不見得有用。且奴婢聽方合的意思,仿佛太後被擾得頭痛,服了藥一早睡下了,這會兒如何傳得進話去?必然是要等到明日天亮了。”


    就算我可以等,也等不到天亮了。


    當下也顧不得束發,穿好衣裳趿了鞋子就走:“那我們去求皇上。”


    在虞宸宮偏殿等了許久,夏沐烜才從內殿出來。


    隻一夜,他的下巴上已經布滿了青色胡渣,眼眶亦紅,然而眼中戾氣猶未散盡,亦哀傷。


    許是不忍見我懷著身孕還長久跪著,片刻的靜默後,終是上前來伸手扶我一把:“地上涼,起來說話罷。”


    我不肯,往後挪了挪,道:“臣妾懇求皇上開恩。”


    他愣了愣,目中戾氣未除,旋即又添了一重,迫使我:“你要替犯婦求情?”


    我淒淒:“在臣妾身邊積年,她的人品臣妾再清楚不過,斷然做不來這樣大逆不道的事。且此事疑點重重,臣妾萬祈皇上重新徹查,不使一人冤沒。皇上,這話可是您親口說的。”


    “是。然而如今證據確鑿,卜太醫已驗明,犯婦雙手確實沾有附子粉,這又如何解釋?”


    我無言。轉念一想,道:“這點臣妾不想狡辯,巧合也好,誤會也罷。臣妾今夜前來,隻想懇求皇上再寬限三日,隻消三日,倘若查無別情,那麽皇上到時候再下旨,也無不可啊。”


    夏沐烜眉心微微一動,盯著我的目中一點淡漠一點猶疑。


    我又道:“古來多少冤屈人,都是因著草草了事而枉送了性命。皇上於政事上一貫清明,必定不忍見人無辜受死的,是不是?”


    我的神情是淒惶的,映在他的雙目中,自己瞧著都有些可憐。


    他眸中有不忍神色泛上來,我正要再勸,寶娥一臉驚惶地奔出來,哭道:“不好了,皇上,娘娘哭死過去了。”


    夏沐烜眸中一緊,視線審視般掃過去,閉目須臾複又睜目,神情決絕:“朕口諭已下,再無收迴的道理。此事再不必提了,你迴宮去罷。”


    說完再不看我,轉身進內殿去。


    我隻一動不動跪著,看著那明黃一色消失在朱紅菱花長門後頭,心中茫然得想哭。


    ,,我竟然救不了你。


    風從漪瀾殿的正門穿堂而來,些許的靜默後,淨雯進殿來扶我,我借著她的手起身,一步步往外走。


    虞宸宮的飛簷翹壁,平日看來雕欄玉棟,此刻在這狂風雷鳴中,益發瞧著像魑魅魍魎,正吐著殷紅信子欲將人吞食入腹。


    我在那風雨狂作雷電交加中,一級級下台階去,卻不曉得踏中了什麽,腳下一滑,一個不穩硬生生摔了過去,一陣滾落後,伴著淨雯一聲慟喊,整個世界在劇痛中歸於平靜。


    吞噬了般。


    作者有話要說:行到山窮水盡處,坐看風起雲湧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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