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第三十六章


    如此一來,我倒不敢亂來了。


    於是平時看的書也不再看,隻躺著靜養。


    午後夏沐烜得了消息,當下就趕了來,遠遠就有聲音從外間傳來,一壁走一壁問:“娘娘如何了?”


    說完也不等底下人迴話,已經轉過殿門快步進來了,見我躺著猶沒起身,幾個跨步到了床前,在床沿輕手輕腳坐下。


    壓低聲音問一旁打扇的巧馨:“宣太醫來瞧過沒?太醫是如何說的?”


    巧馨朝他福一福,道:“迴皇上,太醫早間來診過脈了,隻說娘娘有些寒涼入體,皇子倒也無恙。”


    “誰斷的診?”


    “是陸毓庭大人。”


    “那應該不會錯了。”


    夏沐烜仿佛怕吵醒我,當下再不多問,隻從巧馨手裏接過來絹扇一下下為我打扇,隨口打發巧馨出去。


    我原也沒真睡著,不過是懶得應付他。


    如此久而久之,倒真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踏實許多,醒來時已是日落時分。


    一殿的光影疏離,天邊最後一縷晚霞從窗欄上懸下的青玉篾間透進來,投下一地的光影轉合,恍惚如在夢中。


    片刻後,夏沐烜聽到響動進來,見我醒了麵上一喜,手裏竟然還端著我平日喝藥用的銀碗。


    見他這副架勢,我倒被唬得一愣。


    夏沐烜目中滿是疼惜,在床沿坐下,喂了藥到我嘴邊,語氣是刻意放輕了的,仿佛怕驚到我:“朕方才傳陸毓庭來問過了,他隻說要好生靜養。你別怕,什麽也不要想。”


    我就著他的手喝完藥,著意寬他的心:“想來是臣妾昨夜多喝了幾杯茶,不礙事的。”


    他以食指擦去我嘴角一點藥漬,臉上有光影轉合的柔情弧度,緩緩看住我:“這樣憔悴,還強撐著說無事麽?不舒服竟也不讓人通知朕?”伸一指摩挲我的眉眼:“這些日子是朕疏忽了,朕今日都陪著你,好不好?”


    “這如何使得?皇上有政事要忙,不必——”


    “不。朕今日哪兒也不去,就陪著你。”


    他這樣堅持,我反倒不好再推脫,於是隻能點頭。


    片刻後,夏沐烜輕聲問:“清清,你是否在擔心什麽?”


    我知道他起疑了,微垂眼眸淡淡道:“臣妾沒什麽可擔心的。”


    他摟我過去,手勢輕緩撫著我的背:“別怕。朕曾經許諾你的,必然不會食言。”語氣再鄭重些:“朕以天子之尊起誓,必然會好好護著你跟咱們這個孩子,你且放寬心,不要讓朕擔心。”


    他說得極鄭重,我不是不感動的,然而也不過一瞬罷了。


    須臾的心潮起伏後,終是抬頭迎上他深邃的視線,道:“臣妾相信皇上。”


    他頗感慨,吻一吻我的臉:“你放心。朝堂是朝堂,後宮是後宮,朕還不至於掂不出輕重來。”


    “是。臣妾相信皇上必定能處置得極好。”


    原來,他是這樣清醒而明白我的處境,甚至知道馮若蘭東山再起後,必然會危及我跟腹中孩子的安危。


    然而我如今要擔心的事,又何止一樁呢?


    齊鳳越跟沈月清那段前情糾葛,馮若蘭不知何時會出手的報複,還有這個孩子,他還這樣脆弱,脆弱得經不起半點風浪,如何才能護著他踏過風浪一路平安而去?


    我如何能不苦惱?


    低頭看一眼夏沐烜覆在我小腹的手,那樣珍惜的姿態,仿佛他是真的跟我一樣期盼這個孩子的到來,這樣珍視這個孩子。


    可是,我當真能將自己跟孩子的安危,交到他手裏,交到一個一顆心都撲在那時刻欲置我於死地的女人身上的男人手裏嗎?


    我是萬萬不敢冒這個險的。


    危機時刻,我如何能相信,他會選我而棄馮若蘭?


    這話說給宮中任何一個人聽,便是任何一人也不會信的。


    我是吃過虧受過傷的人,十多年的感情,尚且抵不過激情竄腦那一瞬的衝動,更何況夏沐烜對我,尚且及不上他對馮若蘭的三分呢。


    然而他能這樣承諾於我,即便那承諾可能單薄得如同一紙紙鳶,我也覺得夠了。


    何況我們之間,本就無關愛情,隻在於婚姻這樣一種古老的形勢罷了。


    婚姻,是這樣現實的一種東西,當激情磨去轉淡,再沒有初遇時的怦然心動,那麽一個男人,能負起作為丈夫最起碼的責任,也就沒什麽好苛責的了。


    更何況我跟他之間,本就是一段隻關乎利益無關愛情的婚姻呢。


    我又想起靜寧的事,問他:“靜寧的事,皇上可有打算了?”


    “知道了。想著你必定會再提起來。放心,母後已經在朕麵前了,靜寧她有心於齊鳳越也好,朕原本就較屬意他。”


    我點頭:“太後的意思是,仿佛是想先將人宣進來瞧一瞧。”


    “宣就宣罷,靜寧自己瞧著滿意就行。隻是齊鳳越…在南地倒也有些威望。”說完再沒了聲音,雙眼不自覺眯成一個陰霾的弧度,以手輕輕梳理我垂在肩側的長發,仿佛在梳理什麽心事,片刻後才道:“也好。靜寧如何肯離開京師遠赴南地?索性朕就在京中賜他們座大宅子,南地嘛…就不必再迴去了。”


    我心頭突地一跳,似乎有些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這一晚,夏沐烜摟著我在西窗下賞月。


    那樣澄澈的月光,仿佛是從不屬於人間,稀疏一縷從仙界灑落下來,帶著煙波浩渺的青氣,縈繞在我的衣間袖上,著實美得很。


    夏沐烜的神色很平靜,平靜之中又有一絲淡淡向往神態:“今夜這月色是極好的,不過朕弱冠那年去過一迴南地,倒也見過比著更美的月色。”


    他的語氣前所未有的感慨,仿佛在追憶一個少年時候不屬於現實的夢境,語氣亦放得極輕,眉眼間有遙想神往的姿態。


    我從未見過他這樣的神情,當下也不知道該不該接話。


    想起昨夜馮若蘭的一舞霓裳羽衣,心下輾轉片刻,也就了然了。


    果然她那一舞不是偶然。


    月宮仙子,羽化升仙,意境倒也貼切,是用了心思的。


    看來我對夏沐烜,到底了解得少了。


    然而更多的是疑惑湧上心頭,不知那一晚究竟何種情景,竟讓他如此念念不忘?


    思索間,淡淡笑道:“臣妾倒覺得今夜這月色是極美的,可見這賞景呢,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夏沐烜不由得笑:“矯情的小東西,信不過朕的話也就罷了,還拐著彎找好聽話來堵朕的嘴。”刮一刮我的鼻子,自顧自道:“你不曾去過南地,不明白倒也正常。”


    他竟不知道沈月清在南地待過一段日子麽?


    這…怎麽迴事?


    倘若不是他對沈月清不夠了解,或是懶得了解,那麽就是沈家在此事上故意存了隱瞞之心。


    再一想,其實這樣也好,他既然不知道沈月清去過南地,那麽自然不會將沈月清與齊鳳越往一處聯想,於我是安全的。


    想到此,脊梁骨上依舊止不住有寒意泛上來,一陣陣地後怕。


    這麽看來,沈月清跟齊鳳越的事,沈家二老或許也不是全不知情。


    而沈月清在南地的過去,是這樣諱莫如深的一種存在,連輕易都不會提一句,我如何敢去揭那層窗紗?


    何況聽夏沐烜方才那一句,他對齊鳳越,當真毫無戒心麽?


    我不得而知,更不敢貿然探聽。


    夏沐烜仿佛也沒有留意我眉宇間的思索,就輕撫我的鬢發自顧自說:“知道馮光培因何事被人參了本子嗎?”


    他突然來了這麽一句,我心下咯噔一跳,忙道:“臣妾不敢幹政。”


    “你與朕當殿才是君臣,於無人處便是夫妻。夫妻間說話,本沒有太多顧忌,且又是朕問的你。”


    他一臉情切模樣,我當下拒絕也不是,不決絕也不是,然而仔細想想就明白了。


    沈月清家世已倒,一門俱被貶為庶人,如今家中再無人在朝中奉職,多少也算他能對我放心暢談國事的一個要緊緣由罷。


    於是溫婉笑笑:“臣妾不敢幹政,不過皇上既說夫妻間本無太多顧忌,那麽臣妾聽著就是。”


    他雙眼微微眯起來:“嗯。是吏部一名五品小吏,參了他‘為官不正’之罪。”


    為官不正?


    這是個再籠統不過的罪名,然而那小吏必然有把柄在手,否則哪敢貿貿然參自己的頂頭上司。


    果然,他的下一句很快就來了,語氣跟神情都頗譏誚:“結黨營私、私相授受,可不是為官不正麽?嗬!他倒宰相城府!”


    結黨營私?私相授受?這是多大的罪名?


    然而位極人相,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下,真要說裏頭沒有一點半點貓膩,倒也不大可能。


    “朕已命吏部去徹查。倘若果真如此,可見他這一品大員的位置,確實坐得太久了些。”


    這樣的怒氣已然外露,


    我低頭,很快就有了計較,望著小腹輕聲道:“到底朝綱安穩要緊。”


    意思雖隱晦,然而他必定聽得明白。


    果然,他聽明白了,握一握我的手,道:“你的顧慮朕明白。”說完再沒了後話,隻雙眼眯起一個冷劣的弧度,仿佛在動著什麽心思。


    我心中輾轉片刻,違心勸他一句:“天上神仙府,人間宰相家。多少年的老話了,皇上必定也是明白的。”語氣再誠懇些:“方才皇上說,前朝是前朝,後宮是後宮。臣妾也覺得確該如此。所以…”抬頭看牢他:“馮光培就隻是馮光培,宸妃是宸妃,這是兩碼事。”


    他頗欣慰,深深看住我:“你能這麽想,朕就安心了。”繼而呢喃一句:“沒有若蘭,就沒有朕今日。她與旁的女子是不同的,她…”


    他說這話時,我明明覺得他就在我眼前,卻又覺得他離我那樣遠,遠得如同虛幻,仿佛我跟他,他跟我,就隻是兩個毫不相幹的人。


    無論情感,還是內心。


    我並沒有漏看他在提及馮若蘭時,從眸底湧上來的那炙熱一點。


    這樣的神情,我有過,所有陷入愛情中的人都有過。


    平心而論,我能苛責嗎?


    自然不能,也沒那個立場。


    人活一世,總有陷入愛情的時候,否則何來《詩經》中“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的渴盼”呢?


    我這一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正視他,道出了心底些微的真實:“情之所鍾本是人之常情,原就沒有對錯。皇上不必解釋什麽,我都懂。”


    他似乎有些驚訝,然而不消片刻卻苦笑了:“朕想著你能不介意最好,隻是如今這麽聽你說來,反倒有些不是滋味。清清,你是在意朕的,是不是?”


    我壓下心頭激跳,我知道他是如此多疑的人,於是以再坦然不過的目光迎上他的視線,道:“是。一如臣妾當日所說,臣妾是皇後,必然時刻身於皇上之後。沒有皇上,便沒有臣妾。”


    說完猶怕他起疑,伸手牽住他的手。


    夏沐烜頭一迴見我待他有如此親昵的舉動,愣了愣後,目中有深深的感動浮上來,緊緊摟住我,仿佛想借此來平複心頭的感動:“朕一直覺得,你就應該是皇後,是朕的皇後。”


    他摟得這樣緊,我的心底卻是惘然的。


    到底有一句沒能說出口:我跟他,這一世大抵也就隻能如此了罷。他為帝,我為後。無關感情,無關愛恨。


    我是這樣清醒地懂得,可是他卻未必明白,看著他目中的柔情跟明耀,隻覺得一顆心似被搓揉了般,竟有些微的疼痛。


    我隻能一遍遍地告訴自己:我不能愛他!也愛不得!


    盡管他這一刻是如此坦誠,坦誠得令人近乎驚悚。


    這一日正在用膳,見四下無人,湊近我嘀咕一句:“方合剛剛打聽來的消息,仿佛楊妃這一胎…沒多少指望了。”


    她這一句說得極隱晦,我卻聽明白了。


    “你是說…?那她自己…知道嗎?”


    “想來是猜得到的,否則那日也不會巴巴地找上咱們。”


    原來是這麽迴事。


    她是清楚自己這一胎懷的是女兒,所以才肯放低姿態找上的我。


    “那麽…皇上知不知道?”


    “怎麽會?太醫院若說是女胎,皇上如何能高興?”


    作者有話要說:愛情究竟是什麽?


    多奇妙啊~


    各自暢所欲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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