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修容原本在低著頭聽我們說話,聽竹息一語,竟也怯怯進言了:“臣妾懷月籬時,娘家也曾有人進宮來探望過,想來還是合規製的。”


    她一向少在人前開口,這迴願意助我,必定是念著上迴的情義。


    我垂首,幾不可察莞爾一笑。


    彼時錦秋正捧著小公主們喜愛的糕點進來,也順道幫了句腔:“奴婢上迴曾跟隨章太醫一道去瞧過楊妃娘娘的胎,依稀記得章太醫說楊妃娘娘這一胎不是十分穩健。想來見到娘家人,心懷放暢快些,於安胎也是有益的。”


    太後思索半晌,也點頭了:“這樣也好。”


    視線投向顧修容跟靜妃,“你二人到底是生養過公主有經驗的,得空替哀家去瞧瞧楊氏。”


    靜妃顧修容忙稱是。


    然而我冷眼瞧著,楊妃這人頗有些目中無人,不像是好相與的。


    靜妃與她同在正二品妃位,或許楊妃還能看進眼,顧修容一無姿容二無家世,皇帝又一向待她淡淡,想必難以入楊妃眼界。


    此去陪伴,多半不大會受待見。


    正思索出神,那頭太後意味深長道:“修容平日少有言語,偶爾說一句,哀家倒也愛聽。”


    顧修容麵上難掩感懷神色,她很少得太後誇讚,今日倒長足了臉麵,不可謂不感激。


    仿佛自上迴我開口為她幫腔,太後就格外待她和顏悅色起來。


    楊家女兒的事就這麽定了,太後做事一貫利索,拿定了主意,立馬遣了錦秋去鹹福宮傳旨。


    從頤寧宮出來,原本打算直接迴宮。


    再一想,還是改道往虞宸宮去了。


    **駭得不行,四下掃一眼,低聲勸我:“太後素來不喜宸妃,娘娘不必處處紆尊降貴討好於她。”


    我隻淡淡一笑,悠悠道:“我討好她,不正是討好皇上麽?再說了,太後是什麽身份,咱們又是什麽身份?太後不喜她,皇上自然埋怨不得,咱們可不一樣。”


    **果然聽懂了,小心道:“顧氏瞧著是個明理感恩的,然而娘娘這樣周旋,未免不會讓楊氏馮氏生怨。這樣的渾水,娘娘合該早早推得幹淨,如何能再往身上攬?左右都是馮楊兩家的事。”


    她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我當然懶得管這檔閑事,可皇帝的意思很明顯,我這個做皇後的自然不好袖手旁觀。


    我隱隱能猜到,皇帝在忌諱什麽。


    不過這樣的話並不好跟**攤開來說,於是垂眸溫然一笑,不語。


    虞宸宮位於政元殿西南向,宮中遍植名貴花草,除牡丹一色,各色奇珍應有盡有。


    尤其是廊下貢著的那盆芹葉鐵線,花開如絲絨,望著就覺得稀罕,聽聞是南國進貢來的稀世珍品,宮中統共隻有五株,便是我的靜德宮也沒有一盆,宸妃一人獨得兩株,盛寵可見一斑。


    此時未到仲春,虞宸宮內早已是春明日秀百花競研之態,聖寵眷隆下,研研之態令人好生豔羨。


    楊妃昔日那醋,倒也吃得不過。


    主殿昭華殿內,更是一派金玉雕欄的柔糜奢華,一殿的酥骨柔香,鮫紗帷幔濾盡重重光影。


    主殿深處,一折一人高兩人寬有餘的青花纏枝翠玉落地屏,那玉翠綠沉沉,似透明非透明,色澤又正又俏,晶瑩潤澤,仿佛觸手可溫,更難得的是插屏周圓無一處拚接縫紋,竟是用一整塊翠玉雕琢而成,屏幕瑩然生光,繡海棠孔雀,靈動如活物,堪稱是稀世珍寶裏的稀世珍寶。


    更遑論一殿的金磚鋪地,雕欄畫棟,紗帳搖曳,翩然如在仙境。


    昔年漢武一朝金屋藏嬌,如今是虞宸宮內藏幽蘭佳人,果然是詩一般的情境。


    我麵上雖然平靜,心內卻越發存了心思,想著宸妃如此聖寵,待會兒言語更要謹慎。


    殿外候著的一幹宮女內監見了我,皆是驚駭,齊齊跪了一地。


    宸妃接到通傳也從內殿出來,一臉驚惶模樣,還未到我跟前,人已經跪下了:“勞駕皇後鳳駕移尊,臣妾真是惶恐。”


    我忙過去扶她起來,臉上是得體寬和的笑:“妹妹何故行這樣的大禮?不必跪了,都起罷。隻是私下見麵,你們姐妹無須這樣客套。”


    “謝皇後寬仁。”


    她一味低眉順目,我越發溫和道:“太後那兒禮數周全些也就罷了,如今私下見麵,就不必拘禮了。今日來你這兒走一遭,一來是為了敘舊,二來也是有要緊事,想聽聽你的意思。”


    彼時宸妃已將我讓到主殿正位上,恭敬敬扶我坐下,柔怯怯道:“臣妾但憑娘娘發話。”


    “說什麽發話不發話,這麽說就生分了。連皇上都知道,你我二人自小交好,感情比尋常人要格外親厚些。既然是打小的情分,還要跟我客套麽?”


    說完示意她落座。


    宸妃道一聲“是”,這才弱柳扶風般坐下,還不忘殷切切囑咐她的近身婢女寶娥去沏茶拿果子。


    茶是頂尖的上品,喝一口滿口含香,迴味無窮。


    我不由讚道:“好香的茶。”


    “是黃山翠蘭,皇上興致好,賞了臣妾一些。”說完讓寶娥去拿茶葉送我。


    我也不推辭,笑著讓秋曇收了。


    宸妃掃一眼秋曇,笑道:“這丫頭,從前倒不曾在娘娘宮裏見過。”


    我眉眼也不揚,隻輕描淡寫道:“是皇上新指派來的靜德宮,我看著得力,就帶在了身邊,也好增長些曆練。”


    宸妃眼中有淡淡笑意浮了上來:“娘娘身邊的人,必定都是逞心意的。”


    我隻付之一笑,當下不多言語,換了話題道:“其實敘舊的話,一時半會兒也說不完。好在你我往後相處的日子還長,不必急在一時。今天過來,是想跟你說說你兄長跟楊氏聯姻一事。想來皇上也跟你提過。”


    “是。皇上確也說過,隻是一切還要看太後的意思。”


    她果然知道,我心下再緊一緊神,道:“方才去太後那兒請安,太後的意思是,到底事關朝廷重臣,賜婚是恩典,卻也不能草率,所以想先將那楊家女兒宣進宮來瞧瞧。雖說娶妻娶賢,可到底要雙方滿意,這婚才賜得圓滿,你說是不是?”


    宸妃臉上有些微的驚愕神色,很快就掩飾了,安安分分迴我一句:“但憑皇後做主。”


    我卻笑了:“本宮倒也做不了這個主。太後賜婚是莫大的恩寵,如今既然是你兄長娶親,你是他妹妹,幫著參詳參詳也好。待他日那楊家女兒進了宮,你若覺得合適,自去太後那兒說情罷。”


    “娘娘故人心腸,勞煩娘娘替兄長想得如此周全,臣妾萬分感泣。”


    宸妃作勢又要跪,語氣中仿佛含了莫大的感恩之情,我忙伸手攔住她,心念飛轉如輪。


    她這一句顯然大有深意,驀地想起皇帝昨天問我那句。


    他說:“宸妃自小與你親厚,想必她兄長馮思遠的脾氣秉性你也了解些。你來跟朕說說,該給他指門什麽樣的婚事?”昨天忙於應付皇帝,沒有細想,現在看來,這事果然大有名堂。


    當下也不動聲色,隻和氣道:“周全不周全還在其次。都是皇家姻親,又是朝廷重臣,太後這是怕一個不慎,惹出些大小嫌隙來,以為慎重些更好,皇上一貫重孝,自然要遵從太後的意願。”


    言下之意,皇帝之所以遲遲扣本未允,並不是他的意願,而是要尊從母命。


    宸妃如此精明人,自然聽出了話裏的意思,倒也沒露出樣子,隻柔順順點了點頭,看一眼寶娥,寶娥福一福自去了。


    宸妃又看一眼我身後的**跟秋曇,我淡笑道:“無事,有話直說罷。”


    宸妃切切目注於我,繼而垂眸,麵上帶了無盡感傷道:“姐姐如此費心費神,臣妾自然明白,隻是我哥哥那邊……”


    這話並未說完,隻點到為止,然後覷我一眼,目中大有深意,且連稱唿都換成了極親切的叫喚,仿佛是在與我推心置腹了。


    我心中微微一驚,暗歎這事果然大有內幕,然而也不敢過多接口。


    說多錯多,她既然與我自小親厚,必定熟悉沈月清為人,於是平平應付一句:“今日你我姐妹私下說,豈是依我看,娶妻還在娶賢,容貌還是其次,人品是首要的。你是他妹妹,必定要放開眼光來挑才好。”


    “怕隻怕妹妹挑的,哥哥他未必入得了眼。哥哥當年總讚姐姐賢惠,姐姐必定是明白的。”


    這一句多少已能虧得些嫌隙,難怪她要遣寶娥出去。


    秋曇跟**隻垂首站著,似乎全不在聽。


    我在片刻的沉默後深深歎一口氣,道:“其實也稱不得賢惠,不然也不會——”


    見我麵上難掩瑟瑟神色,宸妃忙道:“姐姐積年不過是受小人唆擺。何況姐姐如今已迴到重華,可見與皇上福緣深重,豈是尋常小人想作祟便能得逞的?姐姐在外積年,妹妹十分惦念,亦不忘時時在皇上跟前提起姐姐積年的寬和德行。如今姐姐既已迴來,妹妹心中真是歡喜。”


    說到後來,目中已有感泣淚光,盈盈懸在眼眶內,望之令人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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