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整個重華宮沐浴在一片燈光火海中。


    如預料一般,這一晚皇帝並沒有來我宮裏。


    聽聞楊妃日間不小心滑了一跤,自傍晚時分起,就一直嚷著肚子疼。


    皇帝不放心,擺駕去了鹹福宮。


    翌日一早,楊妃有孕的消息不脛而走。


    皇帝今歲二十有七,可膝下子嗣單薄,僅有兩位公主,分別是靜妃劉氏、修容顧氏所出。


    因而楊妃這一胎,確也懷得金貴。


    未迴宮時,隻聽說宸妃寵冠後宮,如今楊妃聲勢水漲船高,大有逼近宸妃之勢。


    隻怕他日生子封貴妃,也不是沒有可能。


    這樣的喜事,自然要闔宮同慶。


    太後當然是十二萬分的高興,賞賜流水般往鹹福宮送,還命我率領二品以上妃嬪去普安寺祈福,以禱皇家香火鼎盛。


    連我在內,二品以上妃嬪統共五人,分別是虞宸宮宸妃馮若蘭、鹹福宮楊妃楊卉、景陽宮惠妃齊懷芹、毓秀宮靜妃劉惜君。其餘女子,大都封三品婕妤以下位份。


    普安寺居皇城西三十裏外,巍巍然一路車駕人馬,鑼鼓齊鳴,聲勢浩蕩。


    到普安寺已近晌午,因是後妃祈福,山下早有侍衛把守,閑雜人等不得上山。


    我在一疊連的叩拜聲中下了軟轎,早有普安寺住持靜安師太率眾親迎。


    禮畢,去正殿參拜禮佛,惠妃與靜妃一左一右伴我身後。


    楊妃是有孕在身,經不得車馬勞頓,故不在列中。至於宸妃,似乎是太後有些嫌她,又一貫體弱多病,也就一並免了。


    靜妃劉惜君人如其名,是個非常嫻靜淡雅的女子,恰如深秋裏迎霜初綻的一朵雛菊,清冷中自有孤傲。我幾乎是本能地對她產生了好感。


    惠妃則是少有的絕色女子,一點櫻唇,兩行碎玉,楚楚動人,比楊妃亦不遜色。


    這樣標誌動人的女子,別說是皇帝,即便我看了也喜歡。


    拜畢已過子時,用了齋飯,去堂後小歇。


    手頭一杯茶水還未飲盡,卻聽見有人在外敲門,一把清脆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阿彌陀佛,貧尼奉靜安師太之命,給皇後娘娘送茶水來了。”


    茶我已經在喝了,怎麽還有人來送茶?


    我跟**麵麵相覷互望一眼,**滿目猶疑。


    我覷一眼外堂候著的方合,示意他去開門。


    進來的是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生得十分乖巧可愛,將茶壺放桌上,然後施以佛禮,告退而去,從始至終並不多話。


    我卻驚了,隻因手心裏已經多了個紙團。打開一看,短短一行草體,字體俊逸飄乎,寫的是:“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1若念故人,後園桃花林相聚。”


    這首詩的來由,我倒還知道一些。


    **側頭掃一眼紙上的內容,頓時被唬得白了臉,戒備十足地四下掃了掃,示意方合去外頭把門,湊到我耳邊小聲道:“娘娘,去不得!”


    不過是見一麵,怎麽就讓她這麽驚慌失措了?


    我心中疑惑頓起,臉上還是一副淡漠神色,捏著那張紙又看了看,思緒旋轉如輪。


    既然要私下約見,必定有不可告人之處。


    普安寺曆朝曆代來就隻供奉皇家香火,今日更是全寺戒嚴,尋常人半步亦不得入。


    那人如何做到魚目混珠,我不得而知,怕隻怕是有心人設絆下局,引我入甕。我自問迴宮後謹言慎行,除去跟楊妃那次的爭端,再不曾得罪於人。


    那麽,究竟是誰在謀劃算計?


    布的又是什麽局?謀的又是什麽利?


    桃花局麽?瞧著倒有些意思。


    惹上這等“汙穢”之事,別說尋常妃嬪,即便是我這個中宮皇後,亦沒什麽好下場。


    隻是這樣一手俊逸的草體,竟莫名有些熟悉,熟悉之外,無端也讓人覺得揪心。


    再瞧**一臉欲言又止,分明是知道些內幕的。


    我五指輕撚茶杯小小飲一口,問得似無心且有心:“見不得?”


    語義懶散,**卻已然急紅了眼,小聲道:“娘娘甫迴宮,根基未穩,若再讓有心人捉去了把柄,縱使得太後護佑,皇上那兒,終究是無法交待的。”


    這話說得大有玄機。


    我淡淡笑著,雙目直視於她,道:“要見的是誰,你跟我現如今連人影也沒見到半個,怎麽就這麽肯定,皇上會怪罪我?”


    我的語氣是平和的,神色亦溫和。


    **卻被我看得低了頭,叩首到地,聲音壓得極底,不仔細聽都很難分辨,語氣中含了大悲之意:“娘娘,切莫重蹈覆轍啊。積年之事,您都忘了麽?錯不可再犯,奴婢祈望娘娘三思。”


    積年之事?重蹈覆轍?我本能地被這兩個字撅住了心神。


    我當然不記得,怎麽會有印象呢?


    那段記憶本來就不屬於我,但不可否認,占據著這個身體,總殘存著一星半點似是而非的影像。


    “你是說…?”


    “當年若非齊妃毒了心百般算計,娘娘如何會落到今日這般田地?可歎她李氏前腳討好了皇上,後腳就遭太後厭棄!確該如此!滿天神佛座下,如何容得那賤蹄興風作浪!”


    **臉上難掩都是切齒恨色,她很少有這樣刻薄的言辭,可見是真的恨到了極致。


    **尚且如此,何況是沈月清?


    那樣深到骨髓裏的恨,我未必沒有過,當年對著那張清純無辜的臉,捫心自問,要如何壓抑自己,才沒甩手給她一耳光的?


    如今看來,隻覺得滑稽可笑。


    真的,不值得!於我!於沈月清!


    我隻想好好活著,能逃離樊籠自然好,真逃不脫,也想盡可能活得自在些。


    至於誰得意誰失意,於我,確無瓜葛。


    我伸手扶她起來,以眼神示意她安心為上,拓了拓碗蓋上的青花紋路,狀似無意問:“那麽,太後怎麽處置的齊妃?”


    **愣了愣,垂眸低聲道:“聽聞是在宮中搗弄巫蠱邪術,被太後派去的人捉了個當場。”


    這話迴得平板,似乎是有些門道在裏頭,然而這樣的事是宮中忌諱,不好多問。


    我撥了撥衣擺上的珍珠粒子,目色平靜無波:“那她如今人在哪裏?”


    “擅自搗弄巫蠱在本朝是株連之罪,不過皇上顧及舊情,不曾連坐,隻治了她一人的罪,留了個全屍。”


    死了?!


    我為這個消息愣了愣,很快就收斂了心神,道:“既然已經是亡人,那就不必再提了。”


    我定一定神,心中已經有了盤算,撫平衣擺起身,頭也不迴道:“隨我去正殿求支簽罷。”


    “娘娘?”


    “正殿南角落裏,仿佛有一位年過七旬的解簽師傅。瞧著仙風道骨,應該是有些通天曉地的能耐了。”


    話未落地,人已經到了門口。


    方合聽得我聲音離得近了,立馬來應門,然後扶著我出去,**在另一邊扶著,一臉的不明所以然。


    正殿一尊釋迦摩尼相寶相生輝,無端令人起敬。


    我三拜後從簽筒中搖出一支簽,**伸手欲來接,我不讓,徑自拿了,走向那解簽文的老者。


    方合拿袖子抹一抹木凳上的灰塵,扶我坐下。


    我揮手示意他二人退去黃帳後候命,將竹簽擺桌上,老者欲起身朝我叩拜,我壓了壓手,淡淡道:“不必拘束,佛門清淨地,本沒有這麽多禮數。坐罷。”


    “是。”一把蒼老的聲音,“貴人想求什麽?”


    “吉兇。”


    “貴人這一簽是‘劉晨遇仙’。”


    “怎麽說?”


    “**心事,西方可求,不如莫動,立地可謀。此卦錐地求泉之象,凡事先難後易。是吉卦。”


    這是很本分的說法,我但笑不語,隻望著簽台上一應的簽文默默觀望,片刻後才道:“若是求緣,又怎麽解?”


    那人雙目微微一睜,複又垂首,恭敬道:“還是那句:凡事先難後易,但看貴人有無決心。”


    我搖了搖頭,淡淡笑了:“我以為這卦更合適。”


    將桌上一張簽文遞過去,是支“梅花雨後得明珠,烏雲散處有仙橋。”。


    他看了,果然微微一怔,目中似有受傷神色,到底還是看明白了。


    我終是不忍,撫一撫衣擺,道:“大師通達仙機,自然明白,明珠比之梅花,確要珍貴許多。”


    說完再不多言,起身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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