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日漸寒,城牆外落了滿地的枯葉。


    慕陽站在城樓上遠眺,被勾勒出的山巒輪廓隱沒在晨霧之間,城中已是一片蕭索。


    此時依然有人拖家帶口離開帝都,季昀承的軍隊打來,他們不能走,卻不能阻止百姓離開,聽說南安侯的軍隊已經到了原林城,短短幾日,人去樓空,帝都已經沒了過去的繁華,顯得越發森嚴莊重。


    落葉飄過空曠的街道,有種送葬般的冷寂。


    已經有大臣開始死諫,逼迫玄帝離開帝都。


    都城丟了還可以打迴來,國君死了就真的風雨飄搖了,尤其如今玄帝年幼,根本沒有儲君。


    季昀承的軍隊在那麽近的地方了,帝都無論如何都不安全了。


    沒站到一刻,慕陽就有些支撐不住。


    冷風侵襲,滲入骨髓,似乎連心髒也在跟著抽痛。


    斂了衣袖,按住心口拾階而下。


    看見城樓下的銀白身影,慕陽恭敬的行禮:“祭司大人。”


    已經很久沒有看見重夜用這樣的裝扮出現了,銀白祭司長袍襯出頎長的身形,銀帶束發,麵具下一雙冰冷的眸子沒有任何溫度。


    重夜朝她輕輕點頭。


    兩人並肩走在已經沒有多少人的街道上,聽著寥寥無幾的聲響。


    她不知道已經在帝都的街道上走過多少次了,可這次,也許是最後一次了。


    “事後,你能跟我走麽?”清冷的聲音許久才響起。


    慕陽頓了頓,才悶聲答:“我們的勝算很小。”輕笑一聲,又道:“我答應你,事情結束我就辭官跟你去南陽,看我還有沒有救。”


    盡管語氣輕快,可還是掩蓋不了歎然的情緒。


    雖然大多數人都不覺得玄王朝會這樣覆滅,可……對於迫在眉睫的這場戰役幾乎所有人都不抱希望。


    恍惚間聽見重夜的答話,慕陽下意識問:“什麽?”


    重夜轉眸看她,霧氣迷蒙的眼眸忽然亮了一下,帶著某種誓言般,認真道:“那,說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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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烽煙燃起,馬蹄聲奔浪而來。


    城牆上已經架滿了守城的器械,帝都總共有八個門,所幸其中兩扇是水門,隻需要防備其中六扇便好,守城的事情交給了慕陽以及巡城司的長官,如今帝都匯聚著各地的將領,倒不用擔心無人帶兵,將人手分配齊全後,還剩下足一千多人,便用來支援各門。


    拂曉時分,攻城戰一觸即發。


    慕陽跟著一千人馬不停蹄支援著各個門,完全沒有歇息的時間,甚至連到城樓向下望一眼的時間都沒有。


    這是她第二次經曆這樣的事情。


    多年前,陪著季昀承她也曾看見過一次這樣的場麵,隻是那時的安陽城遠沒有帝都大,攻勢也遠沒有季昀承這般猛烈。而且那時她是旁觀者,而如今身在其中才能感受到那種讓人顫栗的慘烈,屍體不斷落下,根本來不及抹去鮮血,她所能做的僅僅隻有自保,看著自己的兵士護衛衝上前。


    城內的士兵不斷揮刀砍卻攀牆繩索,投落石頭,射下箭弩,可還是不斷有人湧了上來。


    這樣的場麵整整持續了一個白天。


    天色黑下來的時候慕陽才與巡城司的長官換了班,休息了一口氣。


    她是兵部尚書,其實並不需要隨著士兵衝鋒陷陣,可是……這個時候讓她獨自坐在房中等待著戰果,恐怕比真正上戰場更加難捱。


    味同嚼蠟的吃完晚飯,慕陽又一次帶著親兵趕向城門。


    白天已經死傷慘重,可誰都知道這……不過是試探而已,真正難捱的還在後麵。


    夜晚突然被一道絢爛的火光點亮。


    慘叫聲驟起。


    慕陽趕到的時候,正看見北城門外打量的士兵堆著一個奇怪的東西轟了過來。隨著一聲巨響伴隨著衝天火光,城門頓時一震,好些離得近的士兵被轟的血肉模糊,掉下城樓。


    火器!


    這個時候天氣已經很冷,可依然無法掩蓋那種灼人的熱浪,幾乎像是地獄的狂嘯。


    被那樣兇殘的攻擊震懾,所以的兵士在第一時間都退了一步。


    這時又開始有兵士攻了上來,夜晚原本就昏暗,看不清目標,又加上方才火器的威脅,守城的兵士門一時都有些瑟縮。


    慕陽的心幾乎涼了半截。


    看著城樓腦中飛速思考,對著身邊的親兵吩咐下去。


    很快,有人提了冰涼的護城河水上來,湧上城樓猛的澆了下去,嚴寒的天氣裏,冷水順著城牆澆灌下,讓人兜頭一個激靈,根本再攀不下,還有些水凝結在城牆上,凍結成冰,光滑的牆麵上根本找不到可以攀援的地方,一時戰局再次陷入了僵持。


    慕陽也鬆了口氣,但心很快又沉了下來,照這樣的攻勢,帝都隻怕也撐不了太久。


    真的,隻剩下敗退了麽?


    一夜未睡,清晨醒來迎接著她的仍然還是無休無止的攻城戰。


    這一場仗一共打了十多日,南城門終於經不住反複的砍擊,轟隆一聲,碎裂開一個十餘丈的大口子。


    幾乎隨著城牆的裂開,所有人的心都為之一顫。


    緊接著守城的將領高聲道:“後撤!”


    看了多日的兵法,慕陽也了解,此時已經無力阻攔,南安的軍隊很快會進來,之後隻怕就是巷戰。


    窮途末路。


    不過,她也知道,幾乎在城門被轟破之際,就已經有大量親衛軍帶著玄帝自水路遁走。


    帝王一走,整個帝都徹徹底底成了孤城。


    她能做的,也隻有這麽多了。


    南安的兵士衝入城中,巷戰三日,除了少數負隅頑抗,其餘將領均被俘虜。


    慕陽也在其中,沒有反抗也沒有說一句話。


    她不擔心玄帝的安危,玄帝先走,就算被抓住,畢竟季昀承的名頭並不是造反,眾目睽睽,他也不敢輕易弑君。


    起先她和其餘的將領都關在一處,後來過了幾日,她被單獨關在囚車了,運往不知何處。


    這期間她沒有見到任何熟悉的人。


    囚車行了數十日,停在一處小宅院外。


    她被丟在宅子中,一住就是幾個月。


    宅子守備森嚴,每日換班,根本沒有逃脫的機會,但比起之前一路奔波顯然要好得多,嚴寒的冬季,屋內通了火龍,還燃了不少的香爐,三餐雖不算奢侈,但也夠得上豐盛,每過幾日還會有新的衣裳送來,她想要什麽隻要提上一提,無論是琴棋書畫第二天一早便會有人送到她的房門口,什麽都不需要她操心,簡直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


    隻是,始終沒有見到季昀承。


    慕陽不是沒有想過逃,一則她的身體實在每況愈下,二則逃她又能逃到哪裏去,也許慕晴會願意收留她,但想到隨之會給慕晴帶來的各種麻煩,便又作罷。


    更何況,這樣也未嚐不是好事。


    院中種了好幾株梅花,她數著一瓣一瓣的梅朵落在雪麵,用手指拾起,任由馥鬱的芬芳纏繞在她的指間,一日一日,安然坐在院中,看庭前冰麵初融,波光瀲灩微漾,冬去春來,一季而逝。


    許是放下了一切的擔憂,吐血的症狀反了有了些許緩和,整整三個月也隻發作了兩三次。


    她收不到任何消息,也不會有人告訴她任何消息。


    這裏侍候的人甚至連交談也不會,就好像啞巴一般。


    唯一能做的就隻有彈琴畫畫,這樣的生活,就連時光的流逝,也漸漸變得無法察覺。


    就在慕陽以為自己會這樣悄無聲息的死去時,終於有人打破了平靜。


    一個和煦春日裏,她剛剛清醒過來,幾個侍女魚貫而入,替她換好了衣裳,又是綰發又是塗脂抹粉,銅鏡裏蒼白的麵孔被妝點上了血色,稍稍多了些生氣。


    她走出院子的時候踉蹌了幾步,差點站立不穩,很快有人上前扶她,沒人露出驚異的模樣。


    坐在鋪就了厚厚氈毯的馬車裏,顛簸好了一會,馬車才慢了下來。


    入眼的是一座肅穆的陵園。


    慕陽被扶著走了進去,淡淡的不安在她的心裏升起,滿目縞素,整個陵園內都是一片冷寂的景象,接著她看見了那個人影。


    純白的錦袍,幹淨的纖塵不染,將那人的模樣也映襯的極其溫潤清冽。


    隻是素來看慣了他穿濃重的顏色,一時間竟有些不敢確認。


    慕陽就站在幾丈外的距離,看著季昀承麵無表情的接過屬下遞來的香,單膝將香放進香爐,而後到了側麵的一個墓碑,彎腰將香放入,低低說了幾句話。


    聲音太小,她沒有聽清季昀承在說什麽。


    突然季昀承轉過身,揮退屬下,眸光淡淡的看向她道:“你害死了她,不該給她上柱香嗎?”


    沉默了一下,慕陽還是緩緩走了過去。


    她的確是對她有愧疚感的,相識一場,雖然並不喜歡,但說到底其實她們並沒有什麽過節,而久離……也不過是個可憐的女子。


    墓地剛下過雨,有泥土濕潤的氣息,墓碑上的字跡被衝刷後仍顯得清晰。


    南安侯王妃季久氏之墓(天祭十二年十一月五日)


    上過香,慕陽站在墓地前,垂眸靜靜看了一會,搖晃的身形漸漸穩住。


    季昀承也在看著她。


    成年後第二次看見慕陽穿女裝,質地上乘的緞料上花團錦簇,金銀絲線繡邊,滿頭的朱釵玉環折射著淡淡的光暈,依舊是渾然天成的矜貴氣質。


    過去不知道,現在才明白,她本來就是金枝玉葉,比他更驕傲的金枝玉葉。


    “要殺了我為她報仇麽?”


    慕陽緩緩抬起頭。


    因為太久沒開口,女子的聲音有些澀然,但語氣很平靜。


    “就算我不殺你,這樣下去,你也活不了多久。”一針見血的迴答。


    慕陽竟然還笑了笑:“也是。”


    季昀承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就要走,慕陽忽然想起,口氣略急促的問:“玄帝如何了?”頓了頓,“還有祭司大人。”


    “不用擔心,他們都活得好好的。”季昀承冷冷挑眉,口中卻像有什麽抑製不住,“你就沒有想過為你自己說點什麽?”


    “對你射箭導致久離的死我很抱歉,你想要怎麽報複我都無從指摘。”她輕聲道:“不過,立場不同,如果你想要聽我懺悔向你認錯求饒也許不大可能。”


    這番話下來,讓季昀承連發火也找不到地方。


    他轉過身,聲音冰冷至極:“有人想見你。”


    那個人,是重夜。


    慕陽不知道,這幾個月,重夜就被關在離她僅僅幾條街道的地方,不過那裏的環境顯然沒有她住的好,而且比起她還有些許的自由,重夜則是完全被軟禁的。


    起初連慕陽也不相信,重夜怎麽會被季昀承抓住。


    重夜卻搖了搖頭,輕聲對她說:“我是自願的。”


    破城之前,他去刺殺季昀承,幾乎就要成功了,南安的侍衛再多,也沒有人能攔得住他哪怕一步,可是……


    “對不起。”重夜的聲音很沮喪,“他的命格我動不了。”


    等到重夜再迴去找她的時候,她已經不見了,於是重夜又去找了季昀承,為了讓季昀承答應讓他見她,他自願留在這裏被囚禁。


    抓住慕陽的手臂,重夜清冷的聲音摻雜了一份懇求:“跟我去南陽罷,你答應過的。”


    慕陽輕輕微笑,笑容有些虛弱:“隻怕沒到南陽,我就死在半路上了。”


    “不會的。”


    慕陽仍是笑著不說話,慢慢拂開重夜的手。


    重夜被霧氣遮掩的眸子顯得有些緊張:“為什麽?”猶豫了一下,“是因為放不下他麽,如果你願意,治好了還可以再迴來的。”


    退了一步,慕陽淺笑著搖頭:“不用了,我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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