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祭十年,四月。


    慕陽著一襲天青色繡鷺鷥官袍,將將邁入天下文人心目中的聖苑翰林院。


    她如今是翰林院修撰,一個從六品的小官,


    翰林院是個閑賦衙門,地位最高的翰林院學士不過正五品,但卻是個讓人擠破頭都想進去的地方,因為非翰林不入內閣幾乎已成慣例。近年來玄王朝無戰事,處理政務多倚重文臣,先帝剛駕崩,留下的四位輔政大臣,三位均是文淵閣學士,剩下一位謝丞相今年六十高齡幾乎少管政事,而當今聖上尚幼,一應朝政大事決策多是出自內閣之手,真真是實權在握。


    初入翰林院,慕陽倒也不急,整日幹的最多的隻有兩件,一件是值班以備顧問,一件是抄書撰冊。


    簡單來說,就是閑著沒事。


    反倒是同翰林院中大小官員熟悉了之後,常常在散場時被叫出去喝酒玩樂。


    “林兄今晚可有空,為慶賀侍讀張大人升遷今晚在醉仙樓設宴呢。”說話的是與慕陽同年的庶吉士李意,此時他已笑得眉眼彎彎。


    齊鬱卻是皺了皺眉才道:“這幾日已經請林兄多次了,林兄可覺厭煩?”


    慕陽當即微笑搖頭:“這如何會,天色也不早了,我們這便走罷。”


    李意跟在慕陽身後,衝著齊鬱得意的擠了擠眼睛。


    他們在春闈前便見過大出風頭的林陽,未料同在翰林院會結交起來,這個年紀輕輕卻沉穩不凡的狀元郎讓一眾人欣羨之餘卻也生不出多少嫉恨之心——這般樣貌好性子好的人似乎本就該得到如此榮耀。


    醉仙樓中仍是座無虛席。


    慕陽三人剛坐下,忽然聽見隔壁有學子道:“你們可知前些日子那蕭解元的事情?”


    “什麽,會試時缺考一科?”


    “兄台,可見你的消息還是不夠靈便,我說的是在那瓊林宴上的事。”有人晃了晃扇子,笑得不懷好意,“蕭騰這次可是斯文掃地,臉麵全無。”


    說著,便仿佛身臨其境般將那日之事添油加醋的說了出來,尤其說到當今長公主殿下挑起蕭騰下頜時,更是眉飛色舞。


    齊鬱聽他說的不堪,剛想出聲喝止,就見眼前一閃,剛剛還坐在他邊上的林陽兩步走到那張桌前,骨扇往桌上一敲,冷冷勾起一側唇道:“不知兄台如何知道?”


    “我當然是……”那人剛想辯駁,但見慕陽衣著華貴,眉頭一挑間氣勢逼人,不覺氣弱了幾分,呐呐道:“我是聽人說的……”


    “隻不過是道聽途說,就敢在這大放厥詞滿口胡言蓄意汙蔑他人清白麽?”


    “我哪有,這都是事……”


    最後一個“實”字還未出口,就已噤聲,隻因為那柄堅硬鋒銳的骨扇正抵在他的頸脖,雖然知道此人定然不敢當眾傷人,可還是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到這個份上,李意齊鬱自然也沒法安坐,一左一右上前勸阻慕陽。


    那人從慕陽的骨扇下脫出,又看了一眼慕陽的陰冷目光,終是連滾帶爬的衝出了醉仙樓。


    坐迴位置,見兩人斟酌著不知如何說,慕陽淡淡笑道:“剛才是我衝動了。”


    李意忙擺手道:“我們都知道你同蕭解元交好,這般也是應該的,應該的!”


    齊鬱也道:“林兄不必覺得不妥。”


    慕陽自兀自垂下睫,說到底還是本能而已,剛才坐在那裏,忍耐了半天,終究還是坐不住。不論蕭騰是好是壞,畢竟是她曾經深愛過的人,而且蕭騰會被非議,也蓋是她的過錯,當即笑笑:“多謝諒解。”


    一頓酒宴且飲且食,很快結束。


    三人同路而歸,不知是誰又聊到了蕭騰,說這幾日宮中往蕭家送了不少禮,蕭騰卻隻是閉門不出,對於放在大門口的禮箱視而不見。


    慕陽記得,那時自己初次受挫,絲毫不以為然,竟尋了府上最得意的珍藏一樣樣往蕭府上運,想博得美人歡心,結果對方一件也沒收,還自持狀元身份讓她自重……


    撫著額頭,慕陽真不知她當時是怎麽想的。


    又走了一段,李意突然道:“唉,此地隔了一條街便是蕭府了罷,林兄你若是還有擔憂,可要順路上門拜訪一二?”


    慕陽沉吟了一刻,道:“好。”


    此時不過將將用過晚膳時間,蕭府的門房見是慕陽很快便開了門。


    慕陽瞥了一眼門前那些沉貴的紅木鏤花箱子,抿了抿唇,當日或蕭騰收下一兩件,她也許就不會逼迫如此之甚……隻不過以蕭騰品性,是不可能收的罷。


    見到蕭騰時他的神色消沉,身形也仿佛清減了許多,會試缺考無非是等三年後再考一次,可是被長公主殿下看中尚為駙馬那就基本與入朝絕緣了,更何況長公主殿下還是這般的刁蠻任性霸道專橫,又這麽折辱於他……


    如今慕陽是狀元身份,翰林院新貴,她忽然發現所有安慰之詞好似都不大合適。


    隻略略說了兩句,就打算告辭。


    才剛準備出門,蕭府的正門倏然大開,緊接著是一道匆忙的通告聲。


    “長公主殿下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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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公主殿下駕到,三人身份是不宜再多留下的。


    在聽見那霸道女聲與蕭騰清傲嗓音之前,他們已從側門出去。


    這次爭吵無非是給蕭騰與她的關係雪上加霜,這點慕陽清楚的很,在翰林院呆了半月,這群文臣雖然手無縛雞,但最自傲的就是風骨,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如若不是最後以蕭家為籌碼隻怕蕭騰也不會答應娶她。


    再見到蕭騰已是半月後。


    長公主殿下欲強尚蕭騰為駙馬之事已經人盡皆知,這還是說的好聽的,各種各樣傳聞層出不窮,什麽蕭父被氣暈倒,蕭家小妹差點懸梁自盡……


    慕陽並非不想阻攔,但是以她現在的身份,隻怕根本沒資格。


    而且,她入京是為了權而不是為了扭轉所謂的命運,她不想為了後者而把她自己搭進去,說到底,她骨子裏還是個薄涼的人。


    此後,慕陽沒再去蕭府。


    因而再次遇到蕭騰卻是件意外之事。


    翰林院要協理籌辦兩年一次的祭祀大典,侍講學士以上官員都去準備祭文經筵,翻查典籍,其餘一應事務都交給了他們,連預備官員庶吉士都忙碌了起來,忙完一天,慕陽偷夜溜了出去,找了家酒樓點了幾個小菜看著窗外夜景算是休憩。


    酒剛喝完半壺,就看見有人喝的醉醺醺手撐著桌麵想爬起來,卻怎麽也站不穩。


    慕陽本沒在意,但再看去,發現那一襲紫衣很是眼熟。


    走近細看,竟然還真的是應該躲在府上閉門不出的蕭騰。


    當即大為詫異,慕陽認識蕭騰前世今生加起來五六年,卻很少看見他喝醉,或者說他不願意在她麵前喝醉,她當初還一直以為是蕭騰身體不好的緣故。


    現在想來……沒什麽好想的。


    既然看到了,總歸不能放任蕭騰這麽折騰下去,蕭騰還不算太重,慕陽半扶起已經神誌不清的蕭騰,準備叫個轎子送他迴蕭府。


    未料還沒出酒樓,蕭騰忽然張口吐了起來,直吐了慕陽一身。


    所幸蕭騰沒吃多少東西,隻是那酸澀的酒味到底讓慕陽覺得難受。


    吐了出來,蕭騰像是清醒了一些,墨色的眼眸中霧氣迷蒙,含糊道:“這是哪裏?你是?”


    慕陽忍了忍道:“蕭兄,我送你迴蕭府。”


    “我不迴去。”蕭騰按著額頭,神色痛苦呢喃道,“府裏被她弄得烏煙瘴氣,我不想迴去。”


    接著身形晃了晃,又倒在了慕陽的身上。


    慕陽無奈,隻得先扶著蕭騰到她買的小宅子裏,她的宅子離這裏不遠,慕陽實在不想頂著一身的醃臢再多呆片刻。


    敲門進去,書童一開門就愣住了。


    慕陽將蕭騰推給書童,淡淡吩咐道:“把他扶進客房,再熬碗醒酒藥。對了,我沐浴的水可準備好了?”


    書童接過人,愣愣點頭。


    慕陽直奔自己的臥房,脫下髒汙的衣衫,沐浴更衣後,才去客房看看。


    剛走進去,慕陽就直覺覺得哪裏不對。


    可是平躺著的蕭騰看起來沒有異狀,一旁放著的藥碗也並沒有異狀。


    壓下狐疑,慕陽走到床邊,剛端起醒酒湯,耳邊掠過一絲風聲,慕陽驀然迴頭,目光如炬冷冷道:“閣下是誰?”


    幽幽傳來的聲音帶著低啞的磁性:“我一到帝都就來看你,你就是這麽迎接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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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見從陰影中走出的那個慵懶華貴身影,慕陽轉迴頭,像絲毫未覺一般,一手扶起蕭騰,就手將醒酒湯灌進蕭騰嘴裏。


    慕陽沒有喂藥經驗,不一會就灑了出來,隻能一點點慢慢倒,誰知突然從斜角插過一隻手,頂住碗底,用力一傾,醒酒湯猛地灌下。


    蕭騰被突如其來的粗暴灌藥弄得忍不住大聲咳了起來。


    當機立斷,那隻手接著劈在蕭騰頸側,蕭騰隻來得及悶哼一聲就又倒了下去。


    慕陽將季昀承帶出房間,反手關上門,冷道:“你這是幹什麽?”


    季昀承半真半假的笑:“你是我的下屬,連我都未曾侍候過,憑什麽來侍候這個家夥?”


    “侯爺,我又不是你的侍女,你未免管的太寬了罷。”


    “那我要是殺了他呢?”


    慕陽微微一笑,不辨喜怒:“侯爺,經年不見,你越發幼稚了。你知道他是誰麽,別給我惹麻煩。”


    邁前一步,停在慕陽身前,季昀承笑:“我當然知道他是誰,我前任未婚妻的心上人嘛,我當真看不出他有什麽好的……不過,幼稚麽……”飛快出手扣住慕陽的下頜,低垂頭,作勢要吻。


    一側的發絲堪堪垂下,就見一柄寒光熠熠的匕首擋在季昀承的麵前,鋒銳閃耀奪目,刀鋒極穩,帶著濃烈威逼之意。


    季昀承輕笑一聲,鬆開了鉗製住慕陽的手。


    慕陽反手收刀迴鞘,帶下了季昀承幾根烏黑發絲,語氣尋常道:“你怎麽來了?”


    “自然是來看我文采非凡樣貌俊秀傾倒帝都的狀元郎。”


    “別開玩笑了。”


    “好吧,我是來參加祭祀大典,很快你會看到所有的藩王都齊聚帝都。”


    兀自尋了個位置坐下,季昀承單手撐下頜,麵容依舊俊美逼人,細長的淺灰色眼瞳裏倒映著窗外的斑駁星光,眉梢上挑是不懷好意的邪氣,卻又帶了幾分深不可測的味道。


    年底就是季昀承的冠禮,但從一年前,慕陽就已經改口叫他侯爺了。


    季昀承的母妃一年前重病不治身亡,他的父侯精神不振兩月後也跟著去世,在繁瑣的儀式後,父母皆亡的季昀承正式繼承了他父親的侯位,成了名正言順的南安侯爺。


    也是從那時起,慕陽再看不清季昀承這個人。


    見慕陽不答,季昀承又道:“那個杜昱你是從哪找的?”


    慕陽簡單道:“撿來的。”


    一怔,季昀承大笑:“那你倒當真撿了個寶,李管家一聽見杜昱的名字就皺眉,他的經商能力百年難尋……不過,我原本以為你指的權力就是這個,沒想到……”


    “士農工商,商人做得再好也隻是下乘。”頓了頓,“反正我也已經做到了這一步,侯爺,你且在祭祀大典上拭目以待罷。”


    季昀承剛想說話,忽然房間裏傳來了劇烈的咳嗽聲,起初仿佛還壓抑著,但愈咳愈烈,像是要把五髒六腑都咳出一般。


    慕陽臉色一變,重生後她一次也沒見過蕭騰發病,幾乎都忘了蕭騰的身體並不好。


    當下,丟下季昀承,邁步進了屋。


    皎月當空,散發著冷寂的銀輝。


    季昀承站在屋外,如練的銀白月光一條條交錯在他的身上,光暈斑駁流轉。


    他看著慕陽很快消失的背影,揚了揚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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