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好一會,才有門房輕拉開門,見慕陽神色恭謹又是衣冠楚楚並不像是來嘲諷炫耀的,這才放行讓慕陽入內。


    剛邁進蕭府,慕陽就發現蕭騰或許並沒有她想象的沮喪,因為尚未入內苑便聽見古琴聲幽幽傳來。


    一個遭受打擊絕望痛苦的人絕不會有閑心彈琴的。


    正想著,慕陽穿過迴廊,抬眸望去,忽然整個人怔住。


    眼前的景象像是穿越了記憶海,某些迴憶不受控製的湧了上來,一瞬間慕陽如遭雷擊。


    她第一次見到蕭騰,也是這般的模樣。


    密林,琴弦,紫衣少年。


    纖指撥彈宛如天樂,清冽高潔的氣質撲麵而來,隨著她的腳步聲緩緩轉頭。


    隻聽“錚”一聲尖銳的弦響,那樂聲戛然而止。


    “怎麽這麽不小心!手指破了沒!哎呦……你要是不開心就大哭一場不好麽,還來彈什麽琴?今年沒考好,三年後不是還能再考麽?”


    女子輕靈的嗓音打破了慕陽記憶的桎梏,像是猝然破夢。


    慕陽驟然迴過神,方才恍惚的神色已再找不到一分,取而代之是無比的冷靜。


    “蕭兄,小弟打攪了。”


    蕭騰看著自己被琴弦割破的手指,怔了一刻,方抬起頭微笑。


    “林師弟何出此言?”轉頭又對林葉笙輕聲道,“這點小傷不礙事,你說的我都知道,不用擔心。”


    仍是溫文爾雅,不失禮節,與外界傳聞的痛不欲生相去甚遠。


    “我在外界聽到一些傳聞,心中擔憂,便禁不住來看蕭師兄,望蕭師兄見諒。”慕陽目光真誠不摻雜一絲的譏誚與嘲弄。


    蕭騰苦笑一聲:“我知道,我的確是少考了一場。”


    蕭騰的話未說完,就聽林葉笙恨恨道:“都是那半路不知哪裏來的一群乞兒非要說是阿騰撞了他,纏著阿騰不放,若不是如此阿騰又怎麽會……若被我看到……”


    “葉笙!”蕭騰截斷了她的話,抿了抿唇道,“許是我命中有此劫難。林兄能來看我,我已很感動。”


    蕭騰從始至終沒有怪罪任何人一句,也沒有向她抱怨任何世態炎涼人情冷暖。


    在她最初的記憶裏蕭騰也一直是這個模樣,溫謙如玉翩翩君子。


    慕陽對蕭騰的情緒很複雜,有憤懣有怨念也有眷戀不舍,但她並不恨蕭騰,哪怕是他親手將劍推進她的身體裏,結束了她的性命,也並不恨,隻是覺得悲哀,他們本不該走到那一步的。


    所以,慕陽阻止了蕭騰參加這次科舉。


    她並沒有覺得自己做錯了,一則她需要靠這個機會入仕,如果和蕭騰答出一份一模一樣的卷子必定會被人懷疑,二則倘若蕭騰沒有中第,那麽便不會去赴那場瓊林宴,也自然而然不會遇上她,這對彼此而已都是件好事。


    當即慕陽抱拳道:“蕭師兄,不論中第與否,蕭兄才學眾人皆知,不必過多介懷,在意他人非議,隻待三年後定能金榜題名以震小人。”


    三年後……慕陽微垂眸忖道,三年後她隻怕已經要同季昀承交差了。


    蕭騰雖然並不顯得沮喪,但到底情緒不高,慕陽又寒暄了一二,便帶著書童出門。


    沒過幾日,會試結果便已張榜公布,共中第貢生一百一十三名。


    會試頭名會元,南地舉子林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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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消息一出,登時前來拜訪送帖的人絡繹不絕,自稱同鄉同窗的學友也各個做熟絡模樣。


    作為會試頭名隻要林陽在殿試表現不太差,入翰林院幾乎是案板訂釘的事情,雖說翰林出身也不見得就能入閣拜相,但是終歸幾率要大得多。


    慕陽見過一波波拜訪之人,態度謙遜有禮,不見急躁。


    她倒不擔心被發現,林陽身形原本與她相仿,她又在麵容上動了些手腳,更何況林陽此人嗜好閉門讀書,除卻父母兄弟與人交往甚少。


    接連幾日,慕陽也忍不住有些倦累,好在沒幾天便是殿試,識趣的已不再叨擾。


    慕陽略翻了翻桌麵上堆積成山的拜帖,雖然多,但當中真正值得結交的其實沒幾個。


    忽然有些感慨,半月前還是籍籍無名,如今一朝中第,街頭巷尾都能聞見林陽這個名字,再加上她之前刻意出名造勢,一時間風頭倒是蓋過了蕭騰,成為最炙手可熱的仕子。


    清晨,天色蒙亮。


    拉開屏風,慕陽試了試木桶裏的水溫,便褪去衣衫鬆開發帶沉了進去,在春寒料峭的時節裏泡個溫水澡實在再愜意不過。


    許是常年練劍的緣故,這具身體不如一般女子那樣單薄,加上墊肩扮起男裝來也並無柔媚之色,此外她還刻意對五官輪廓加以修飾,用喉結丸加粗音色,當然更重要的還是因為先入為主,眾人隻當她年紀輕所以顯得唇紅齒白一派清秀雅致模樣,未曾想過會是假鳳真凰。


    剛閉目沉吟了一會,有人“咚咚”敲門。


    “林兄,林兄,今日便是殿試,可切莫遲了。”


    慕陽飛快從木桶中抽身,束胸褻衣穿好,隨意披上外袍,便開門對門外人笑道:“齊兄等我一起……書童呢?”


    前來拜訪的人當中,慕陽關係最為好的便是眼前這位……同此中第會試第三的帝都舉子齊鬱,當然不是沒有原因——天祭十年的進士當中就屬這位升階最快。


    “林兄……剛沐浴過?”


    慕陽毫不在意將濕發盤起,用一根古樸的木簪綰住道:“嗯。”書童適時趕來,替慕陽將衣結盤扣一一係好,又遞上客棧掌櫃特地送來的早點——一小籠蟹柳包與一壺普洱香茶。


    快速用完早膳,慕陽執起骨扇對齊鬱展顏一笑:“齊兄,走罷。”


    齊鬱怔怔站著,待慕陽再次喚時,才迴過神,側開依稀有些疑紅的臉,輕咳兩聲道:“走罷,在下已經叫好了轎子。”


    殿試在玄皇宮的崇文殿舉行。


    即便不用內監引路,慕陽也熟的不能再熟了,每一處景甚至每一處花每一處草都記憶猶新。


    進了正殿,幾乎所有的貢生都略有怔愣。


    因為殿中寶座上一襲明黃龍袍,頭頂十二毓珠簾龍冠的天子雖然一臉肅穆厲色,但看上去不過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正因如此,這種端正肅穆反而顯得頗為滑稽,隻是誰都不敢笑出聲。


    慕陽垂了垂頭,低歎一口氣。


    真是難為她那個一直過分早熟的弟弟了。


    她的父皇母後在前兩年已接連去世,由她的親弟弟也就是太子殿下玄閔洉繼承皇位。慕陽自小被皇祖母養在身邊,反倒對自己的父皇母後無多少感情,盡管他們給了她滔天的權勢地位,可惜也隻是權勢而已,皇祖母去世那日慕陽在自己的寢殿中呆坐了一日,父皇母後去世時反倒沒有覺得多麽難過,或許這樣有些冷血,但在宮中長大感情豐富的結果隻能是被連累倒黴——慕陽的感情一直很吝嗇。


    若說這深深宮闕中有什麽是讓她惦記的,大約也隻有她的皇祖母與一直相依為命的弟弟。


    清脆稚嫩的少年音刻意壓低,以顯得氣勢迫人:“今日見到爾等國之棟梁,朕深感欣慰……”


    走出崇文殿時,已是日暮時分。


    皇權到底是皇權,許多第一次麵聖的貢生都嚇得兩股戰戰,根本不知自己在答些什麽。


    慕陽仍是麵色淡淡,會試中考過的東西自不會再考,殿試考的隻是一道策論罷了,而玄閔洉的策論是她一手教的,她當然知道怎麽樣答才能讓她的弟弟最滿意。


    兩日後,太和殿前傳臚大典,鴻臚寺官宣製罷,高聲唱道:“第一甲第一名林陽。”


    慕陽出班直禦道接榜,一身榮光熠熠耀目。


    聖上特賜下狀元吉服,以便慕陽遊街及出席瓊林宴。


    撫著這一身原本該穿在蕭騰身上的吉服,慕陽無可無不可的想,穿著蕭騰的衣服去見自己,這實在是一件詭異到滑稽的事情。


    瓊林宴因舉辦的地點在城西瓊林苑而得名,新科進士盡皆出席,頗有種天下名仕蓋現於此之感,一場宴席煞是風騷,到處能聽見恭維寒暄之聲。


    慕陽坐在最上首,一襲大紅色的狀元吉服越發將她襯的麵冠如玉,姿容不凡。


    十六七雖的年紀最是風華正茂年少得意,偏生慕陽黑眸深邃沉穩,自有一股清貴氣韻,隻端杯正坐,勾唇淺笑就讓一眾侍候的侍女不住偷瞧——那可是新科狀元郎啊!


    心比天高的才子聚首,自是比詩比文六藝一樣也不放過,觥籌交錯間顯得熱鬧非凡。


    慕陽無意,也無人敢逼迫。


    正在出神見,聽見內監尖聲高道:“聖上同慕陽長公主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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