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祭五年,葉良城,七夕日。


    已經沉下來的暮光餘輝中,點點燈光點綴著湖麵,如鑲滿了碎鑽的玉帶,盛放著如許美麗的青春與年少。


    天色還未徹底暗下,就已經有許多少女圍在岸邊,雖然年紀不一,但手裏都捧著盞盞精致小巧的紙燈,臉上掛著少女特有的羞澀笑容,或早或晚,將手裏的紙燈溫柔地放入青瀾江中。然後含笑凝視著紙燈穿過江霧,載著動人的少女心思一路斜飄到對岸的少年手中。


    她輕輕張開五指,任由掌中柔弱的紙燈順著天祭五年的青瀾江順流而下。


    湖水在晚霞的映照下波光粼粼,泛著迷人的淺銀色。


    “阿陽,該迴家了呦。”江岸邊的人流漸漸稀少,溫婉的女子自江邊走來,聲音愉悅。


    她沒有迴應,隻是若有所思地望著江麵中隱約的倒影。


    微圓而有些肉質的臉頰,一雙極黑的眼眸烏潤流光,唇型薄而利,和五官搭配起來卻有一種奇特的柔美,後腦上紮著兩個俏皮的牛角辮,顯得可愛又天真。


    玄慕陽,或者現在應該叫她慕陽,才緩緩迴神,聲音平靜道:“我知道。”


    被蕭騰刺死的那一天,她二十一歲的生辰剛剛過去不到一個月。


    沒錯,其實她已經死了。


    隻是她不僅沒能飲盡孟婆湯在輪迴道中再世為人,反而迴到了十年前,天祭五年。


    而這具身體的主人,也是十一歲。


    說起來也不過隻是大半年而已,關於慕陽公主的一切對她而言已恍如隔世。


    迴想起半年前,剛剛經曆過死亡而蘇醒的自己,看著不僅沒死,還縮小了整整十歲的陌生身體,心口冰涼,甚至連痛罵荒誕的力氣都沒有,恨不能再次扼死自己,讓一切迴到正軌。


    而如今已經不會再有這樣的念頭。


    不論如何,她沒有墮入地獄,而是帶著這縷早該泯滅的幽魂重又迴到了這裏,那麽她就該好好活著,同樣的過錯一次足夠,她已不想再重蹈覆轍,亦不想再迴顧。


    眉目如畫般的女子走近慕陽的身邊,一身鵝黃的裙裝更襯得身姿婀娜,麵容秀麗。


    “阿陽,燈已經放過了,天色也不早了,和長姐一起迴家,好麽?”女子輕輕攙住她小小的手,手指間柔軟而溫暖。


    “今天是七夕。”


    慕晴半垂下頭,流瀉的發絲拂過麵頰,疑惑道:“怎麽了?”


    撣了撣因為放燈而略染塵土的袍子,慕陽淡淡道:“你忘了?今晚是母親的忌日,慕岩不會希望看見我的。”


    她的新身份是葉良城布商慕岩的二女兒,準確點說是庶出的女兒,慕陽的娘親在生慕陽的時候難產而亡,故而慕岩一直不大喜歡這個女兒,而繼室柳氏又是個笑裏藏刀、善妒霸道的性子,尤其替慕岩生了個兒子後愈發不知收斂,連帶著慕晴的日子也不大好過。


    “阿陽……”慕晴皺了皺眉,對於慕陽直唿父親名諱的行為有些不滿,但最終她還是沒有責怪什麽,隻是固執的又問了一遍:“和長姐一起迴家,好麽?”


    慕陽眨動了兩下眸,道:“今晚我想去逛逛可以麽?”


    “那,要不要姐姐陪你?”


    “我一個人不會有事的。”慕陽目光仍舊淡淡,連她自己都沒有發覺,那眼眸裏不自覺中就透著幾分疏離。


    不知是不是錯覺,慕晴總覺得自從半年前慕陽落水昏迷再醒來記憶全失後,就總有哪裏不一樣,不再愛同巷弄裏的其他孩子玩耍,不像過去那般日日咒罵繼母和弟弟,反而常常坐在一處發呆……起初她以為是慕陽病了,還擔心了好久,但不久發現,除了在發呆之時,慕陽很多時候反倒比她這個姐姐還顯得成熟……換做半年前,聽見這樣的話慕晴是絕對不會讓慕陽出門的,可是如今……


    “等等……”慕晴追上慕陽已離去的步伐,溫軟的口氣裏帶著妥協,“阿陽,記住,不管多晚,長姐都會在後門為你點一盞燈,隻要你在門口吹滅了燈,長姐就會幫你開門。”


    慕陽的腳步頓了頓,輕聲道:“知道了。”接著頭也沒迴,順著青瀾江已被暮色染透的湖麵逐漸走遠。


    暮色沉沉,地平麵濃重的紅光中,無數的紙燈順流而下,在最後的那一抹嫣紅裏化作轉瞬而逝的螢光,跌落江流。


    略略停下腳步,慕陽已經找不到自己丟下的那盞紙燈。


    知道了未來將要發生的事情,她未曾想過去改變,但到底還是有些壓抑……不知道那盞紙燈最終會落進某個少年的手裏還是幹脆沉入江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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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良城外,天葬山。


    短粗的手腳在攀爬上極難用上力,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慕陽才從石縫中攀上高台。


    於高台上歇息了片刻,從台邊山澗別入石洞中,向西直行。


    百步後,石洞口豁然開朗,一陣清風撲麵而來,入眼的是一塊天然穀地。


    放眼望去,滿眼的瑩瑩碧綠隨風搖曳,夜色濃稠,連成一片墨色,叫人分辨不清。


    輪廓恍惚的竹屋隱沒在碧綠之中,隱約可見清冷的燭光跳動,亦如神怪傳奇中那一座座竹林精舍,些許神秘,些許迷幻,隻覺清幽中淡淡竹節的清香逸至鼻端。


    慕陽輕撣了兩下地麵,就地坐倒。


    過了一會,有人也坐倒在她的身邊。


    慕陽從懷裏摸出兩本線裝的書遞給來人,習以為常道:“喏,這是最新的話本。”


    少年盤膝坐著,眸中白霧散去,淡漠到好似沒有表情的臉上露出了幾分並不相宜的喜色:“謝謝!”接著如癡如醉的捧卷讀了起來。


    見此,慕陽也並不急切,幹脆就抱膝望著遠處。


    失去公主的榮光,這半年的日子並不好過。


    慕陽本以為自己會被這樣的生活逼瘋,但她還是小看了玄家人的忍耐力,即便落魄如此依然能活得好好的,隻不過不再像以前那樣鋒芒畢露罷了。


    所以蕭騰說的並不全對,有權有勢的時候她的確驕縱蠻橫、仗勢欺人了點,可那時她不過是因為父皇的寵愛而有恃無恐,性子才如此肆無忌憚。


    不知過了多久,少年摩挲著書冊放下,清冷聲音不甘心的問她:“下麵沒有了麽?”


    “老板說下月才會到貨。”


    略帶失落的應聲:“哦,我去拿東西給你。”


    “等等……”


    少年駐足:“怎麽?”


    慕陽微笑:“不用拿那麽多了,一顆足以。”


    點了點頭,少年步履飛快的掠迴竹屋,不久取了兩顆晶瑩剔透的珠子放在慕陽手裏。


    垂頭看著掌中明明價格不菲卻被人拿來隨意償付報酬的玲瓏珠,慕陽默算,加起來約莫已有十來顆了,抬眸看了一眼眼前麵容蒼白卻容顏精致渾不似人的少年,慕陽難得的生出一絲心虛……前世今生加起來她都從未見過這麽好騙的少年。


    此處在她離世前原本是皇室三年前發現的一處靜養之所,十年前應該是無人得知的,因而她才會想來看看,未料在此地遇上這樣一個奇特的少年,自出生便沒離開過的少年對傳奇話本有一種別樣的嗜好,於是他們達成了協議——每過一月,慕陽送來幾本傳奇話本,少年用珠子來交換。


    不知不覺已經過去四五個月。


    慕陽想了想,把珠子又塞迴少年手裏,在他疑惑的目光下,勾了勾嘴角,慢慢道:“這珠子叫玲瓏珠,是西海的一種極珍貴的珠子,其實比那話本價值高得多,以後你不用給我了。”


    少年一愣,隨即笑道:“我覺得值。”


    這會愣住的卻換做了慕陽,未等她再開口,少年又從竹屋裏端出了一碗清湯寡水的素麵。


    麵上仍冒著絲絲熱氣,隻是透過清澈的麵湯,不難發現這麵條裏夾雜了數根尚未煮熟的麵絲,而另有幾根則是熟得過了頭,已然有些泛黃了。


    慕陽問:“這是什麽?”


    少年已將碗輕輕放到了她的麵前,略顯生硬地解釋:“我生辰時師傅會為我做一碗長壽麵,我也想試試。”聲音不大,微微透出一絲期待。


    “生辰?”慕陽呆了一刻。


    少年篤定地點頭。


    我的生辰何時改到了七夕?


    不,不對,慕陽這才憶起,七夕生辰的不是玄慕陽,而是慕陽,隻是……他怕是不知,這一天不僅是慕陽的生辰,也同樣是慕陽娘親的祭日。


    所以哪怕是平日裏最疼她的姐姐,也會有意無意地遺忘。


    慕陽一手端起碗,一手拿筷子,輕輕吸了口麵。


    “嗯……”少年垂在身側的手不覺攥緊,“這麵……”


    她放下麵,笑道:“很好吃,謝謝。”


    其實麵的味道不過一般,尤其是對於曾嚐盡珍饈的玄慕陽來說。


    隻是,好象從來沒有人特地為她做過吃食。


    不,似乎也是有的。


    記得年幼時,出身貧寒的乳母也曾學著為自己的孩子那般,給她做過一些帶有祈福意味的民間吃食。隻不過,結果卻是被她一掌打翻。


    好象就是自那之後,再沒有人敢為她做那些多餘的事情了。


    也許是報應。


    她費盡心力學會為蕭騰做羹湯、熬草藥,可是隻要蕭騰知道那是她經手過的東西,既使再病重,也不肯沾染一口,仿佛那一旦吃了就會要了他的命一樣。


    其實她也隻不過是加過一次催情的藥罷了,但是蕭騰怎麽不想想,又哪裏有成親將近一年也沒有圓房的夫妻呢?


    一直以來,蕭騰都畏她如蛇蠍,可是說到底,她又究竟做了什麽十惡不赦的事情?


    這樣的問題終究是沒有答案的,慕陽垂下眸,一口一口地吃起熱騰騰的麵。


    麵雖然隻一般,但她確實是餓了,隻過了一會麵碗就已經見底了。


    少年接過她遞來的碗,麵色柔和。


    也就直接坐在邊上,聲音清澈微寒:“不要珠子,你下個月還來麽?”


    慕陽點頭,笑道:“來。這裏這麽美,為什麽不來?”


    那些珠子原本也不是為了她自己,慕晴和對麵打鐵鋪子的劉二哥青梅竹馬,早已情投意合,慕岩卻嫌棄劉二哥家貧,給的聘禮太過寒顫,以這一串珠子的價格,漫說聘禮,就是買下慕岩的布鋪都綽綽有餘。


    少年聞言,波瀾不興的眸子微微彎起,笑意染上,視線無著落的望著,有些賭氣似的喃喃道:“總是我一個人……好寂寞啊……”


    然而慕陽終究還是食言了。


    天祭五年秋,自都北郡車玉城瘟疫沿青瀾江流向開始蔓延,速度之快,為玄王朝百年罕聞。


    起初隻是幾個人感到乏力,身體不適,並未注意,隻到幾日之後,有此症狀之人接連暴斃,這才引起了當地官員的主意。


    隻是,為時已晚,患病人數逐漸增加,範圍也由車玉城擴大到了相鄰的幾座城池……


    一時之間人心惶惶,青瀾江邊所有城池一律緊閉城門,不許外城人進入。


    知道無法再去天葬山的慕陽隻是略略有些惋惜,然而更多的卻是無奈。


    這場瘟疫她知道,卻無力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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