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皇宮禦花園裏,樹影幢幢。


    本是天黑,但因天上有月,所以大體還是看得清周遭情形的。


    駱懷遠一邊揉著屁股,一邊一瘸一拐的往迴走著。這條迴閑雲殿的路,他走過太多次,閉著眼都能迴。


    一路摸迴閑雲殿,宮門隻留了一道細小的縫隙。他吃力的用一隻手推開門,人還未擠進去,一個尖細卻又隱含著喜悅的聲音進入耳裏。


    “殿下,你終於迴來了。你不知馬嬪娘娘來人問了好幾次了,奴才都推說你睡著了還未醒呢,馬嬪娘娘說讓你醒了後去見她。”


    “知道了,你先讓我進去再說。”


    小安子側開身讓駱懷遠進去,走至亮光處,小安子從胸腔裏發出一聲尖叫,聲音快衝出嘴時,讓他又吞了迴去,緊接著用壓得低低的聲音問道:“四皇子,你臉怎麽是青的啊?”


    “呃……”


    駱懷遠摸摸臉,觸之生疼才知道小安子沒有騙他。


    怪不得他覺得渾身痛呢,原來臉也青了,他還以為就是屁股那處疼呢。


    “這可如何是好,讓馬嬪娘娘看到殿下你臉受傷,定是又會哭的……”


    聽不得這小安子絮絮叨叨,駱懷遠把他推了開,“行了行了,我今晚不去見母妃了,芍兒要是來了,你就說我還沒睡醒。”


    “也隻能這樣了……”小安子哭喪著臉道。


    說話間,兩人已經進了閑雲殿。一入內,小安子就把殿門給關了。


    “天哪,四皇子你身上怎麽髒成這樣!”


    “我說小安子,你能不能不這麽大驚小怪,去給我弄點水來洗洗。”


    小安子嘴裏絮叨著什麽走了,駱懷遠進了內殿。殿中有一麵半人高的銅鏡,他湊了過去。


    銅鏡是銅黃色的,但因是皇家之物,也是磨得光鑒照人,照得極為清楚。鏡中有一個小胖子,圓圓胖胖的臉青了好幾塊兒,正齜牙咧嘴的瞅著鏡子看。


    駱懷遠愣住了。


    他醒來時一個人蜷在禦花園的一角處,那方小天地是他穿過來後,幼年時最喜歡呆的地方,所以即使是許多年未再來過,卻是一瞬間就知道自己身處所在。


    仰頭是圓盤似的月,周遭是安靜無聲的黑夜。


    恍惚間,竟讓駱懷遠以為之前那種種全是黃粱一夢,而他,也隻是貪玩在這處睡著了,如今醒來。


    然後他便跌跌撞撞往迴走了,一路上大腦都是混沌的。


    此時站在銅鏡前,看著鏡子中的自己,他卻有一種被雷劈了似的清明。


    真的隻是做夢嗎?


    可為什麽那夢卻是如此清楚,她嘴角淌血閉目而去的臉還在眼前,他撕心裂肺的心疼、幾欲想把天捅個窟窿的憤怒、無處發泄的悲憤、心有不甘的怨懟,仍讓自己的心、手乃至全身戰栗似的抖著。


    真的是夢嗎?


    駱懷遠,你果斷是太喜歡做夢了,所以才會以為處處是夢!


    沒有夢,從來不是夢,要不然你的心,為什麽會如此的痛!?


    小安子端了一盆水進來。


    他年紀十三、四歲大小,長得眉目清秀,瘦瘦弱弱的。七八歲的時候便分來駱懷遠身邊侍候,如今也有幾個年頭了,為人忠心耿耿,就是嘴巴囉嗦了些。


    “殿下快來洗洗吧,小廚房那裏火早就熄了,所以奴才就打了一盆冷水過來。”


    駱懷遠沒說話,先將自己身上衣衫脫了,然後走過去讓小安子打濕了棉帕給他擦身。


    小安子嘴裏絮絮叨叨給他擦著,擦一會兒,眼圈就紅了,帶著哭腔。


    “殿下,是不是二皇子和三皇子他們又打你了?要不然你身上也不會這麽多青紫……”


    駱懷遠愣了一瞬,敷衍道:“不記得了。”


    也是,四皇子記性向來不好,可真到了才被人打後麵就記不住的地步嗎?小安子年紀不大,想不到深處,隻是眼帶憐憫的看著自己可憐的主子。


    洗罷,駱懷遠便爬上榻躺著了。


    小安子想守夜他也沒讓,讓他自個兒去歇下。他這會兒心亂的很,想一個人獨處。


    內殿裏暗了下來,駱懷遠卻是怎麽也睡不著。


    上輩子臨死之前那種悲憤交加仍還在他心間環繞,讓他明明人靜下來了,內裏卻是無法平靜。


    他居然重生了?迴到穿過來後十二歲那年!


    這一會兒的時間,駱懷遠已經憶起這是哪次了。


    上輩子也是這個時候,父皇嫌棄他癡胖,命人控製他食量給他減重。本是酌量控製的,卻被那些下作的人利用了克扣他的膳食,他饑餓難忍,老五駱璟給了他一盤桂花糕,他端著準備拿去與娘一起享用,卻路遇二皇子駱晉三皇子駱齊,他們將桂花糕打翻不算,還讓他跪在地上撿。


    那時候,他在大熙生活了十二年,從小便被膽小的娘教導要不惹人眼,要平庸,要膽小呆傻,最好讓人望之生厭。那時候他懂,如若不這樣,很可能就會像母妃所說那樣夭折。


    這個皇宮太可怕,在後宮裏稱霸已久的那兩個女人太可怕。駱懷遠穿過來一起先是不忿的,卻是架不住後宮不斷有女人懷孕小產,產下子嗣夭折,各種陰私手段層出不窮……


    這個世界太瘋狂,而他弱得別人一根指頭就能把他碾死!


    所以他裝瘋賣傻,他演了裝了十二年,裝已經刻入他骨子裏,可畢竟還是有心氣的,被那倆小兒踩在腳下這樣□□,他一時激憤難忍,抓了地上的桂花糕仍到駱齊臉上,隨之而來的是一頓暴打。


    他沒有還手,桂花糕扔出去後,他便清醒了。他抱著頭挨了一頓,之後去了自己的那處小天地裏坐著發呆。再之後他不小心睡著了,等到天黑後才迴來。


    居然迴來了?


    駱懷遠不會認為這是小說中屌絲逆襲那般,男主重生是迴來拳打仇人腳踩天下的。也許曾經還在現代那時的他會,但經過上輩子重重之後,駱懷遠卻是再不會有這種天真的想法了。


    老天你這是在玩我?


    任何金手指不給開,讓我在這折磨人的皇宮裏再過八年,然後讓我解脫?錯了,是根本不會解脫,若幹年後他照樣會死於非命。


    還會連累到她——


    “……如果下輩子你還是我的王妃,咱們做夫妻好嗎?我會勇敢的去愛你,很愛很愛你,把你當寶貝捧著……”


    “……到時候你再給我生幾個小胖崽子,我帶你周遊世界……”


    “……一直有這種想法,以前沒錢,現在沒自由……”


    臨死之前的話,此時迴憶起來卻出奇的可笑。連自己生死都控製不了的他,如何做到這一切。


    她嘴角淌血閉目而去的臉龐還在眼前,駱懷遠,你真得還要讓她再陪你死一次嗎?


    ***


    一大早,馬嬪便來到閑雲殿。


    連讓駱懷遠與小安子作假的機會都沒給。


    果不其然,馬嬪看到兒子臉上的傷,哭得抑不可止。


    “都是娘對不起你,我的兒啊……”


    馬嬪是一個貌不其揚的女子,胖胖的身材,圓圓的臉。當然,不醜,但在後宮這種姹紫嫣紅的地方,就顯得有些醜了。


    馬嬪能生下四皇子駱懷遠在旁人看來是奇跡,她本是熙帝身邊的一個宮女,一次熙帝醉酒後臨幸了她。


    像這種宮人被臨幸也不是沒有過的,但均是那種長相貌美的,而熙帝也沒想到自己喝醉了隨便拉一個居然是這般樣貌的宮人。當然,幸了也就幸了,反正宮裏的女人都是陛下的,能被陛下臨幸那是邀天之幸。


    馬嬪被拉下去的同時,熙帝發話是不留,下麵的太監也照著做了,在馬嬪腰眼處揉捏了半響,龍精便流了出來。


    誰知,馬嬪還是有了。


    皇嗣稀薄,有了自然是好事,於是馬嬪就被封了最末品的更衣,給了處宮殿住著。十月懷胎生下一名皇子,熙帝大喜,晉了馬更衣為馬嬪。


    當然這都是表麵上的事情,連馬更衣都沒想到自己能平穩生下皇嗣。在宮裏呆了這麽多年,自是看到了許多上麵人看不到的東西,後宮暗裏機鋒從來層出不窮,各種陰私手段讓人咂舌。


    別的不說,皇宮有孕的嬪妃不少,可能安穩誕下皇嗣的屈指可數,而能活下來的,在馬嬪生下四皇子之前,這滿宮裏皇子除了蕭皇後所出的太子,便隻有許貴妃誕下的二皇子和三皇子了。


    馬嬪是個膽小的人,讓她來選她是不想被熙帝臨幸的,可她就是宮人,也隻能受著了,誰知道卻是生下一名皇子。


    誕下皇子好啊,日後榮華富貴是少不了。可之前,馬嬪該想的是怎麽讓兒子活下來。


    馬嬪是個笨人,她隻會用笨辦法。其實她有好辦法也沒用,她一無家世,二無恩寵,宮裏一個得臉的奴才都比她強。她的笨辦法就是沒有威脅,就如同她自己一樣,長得貌不其揚,後宮嬪妃便從來不會將她放入眼裏。而皇子光貌不其揚還不夠,還得讓陛下厭惡,還得沒出息,這樣別人才會覺得沒有威脅。


    於是,在駱懷遠還沒有反抗能力的嬰兒時代,便被馬嬪養成巨嬰了。兩三歲的時候,更是一個小肉墩,會走路是四歲之後的事情。


    駱懷遠還在繈褓的時候,她便日日抱著他說讓他不要怪她,娘也無法。那時還不能動的駱懷遠,聽多了便明白其中含義了。


    這是一個笨女人,也是一個柔弱的女人,她是皇權下的犧牲物。她沒有辦法反抗命運對她的苛責,她隻能盡量用自己的辦法保護著自己的骨肉。


    而駱懷遠為了自保,也隻能如此。


    因為他掏空心思想了又想之後,覺得這個女人似乎也不笨,因為她這種辦法似乎是目前唯一的辦法。


    確實有用,熙帝厭惡他肥胖、膽小,他安然在這個世界活到長大。


    “……是不是二皇子、三皇子又打你了?娘不是說了讓你躲著他們嗎,你是不是反抗了?娘不是告訴過你,像他們這樣高高在上的人,隻要你不反抗,他們下次就不會再找你麻煩了,相反你越是反抗,他們越喜歡戲耍於你……”


    這是馬嬪以往當宮人時候的經驗,她用這種經驗活了許多年,她也是用這種經驗教自己兒子的。


    駱懷遠木著臉,聽馬嬪邊哭邊說。


    真的不怪他,而是這麽日日被人催眠下來,是個人都得瘋啊!


    “娘,我下次一定不會了,我下次一定不反抗……”


    隻有這句話才能止住馬嬪如驚濤駭浪的眼淚與念叨,這是上輩子駱懷遠的經驗。


    馬嬪將胖胖的兒子抱進懷裏,啜泣道:“兒啊,沒辦法,誰叫我們賤呢,沒幾年了,等你成年了就能離開這裏了。在這之前,咱們隻能熬著。”上輩子的時候,馬嬪也總是這麽對駱懷遠說。


    好不容易將母妃送走,駱懷遠累得倒在榻上。


    離開這兒,離開這兒,怎麽才能離開這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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