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涼風徐徐,陳婠坐在廊簷下的烏木條凳上。


    許久,見殿中動靜差不多了,估算著時辰,便起身推門而入。


    趙尚儀已經重新穿好,跪在地上,紅腫著眼睛。


    “翌陽長公主可是說完了,如此,便先退下吧,本宮要服侍陛下安寢了。”陳婠聲音輕柔,靜身立在她麵前。


    趙尚儀緩緩站起來,抬頭眸光倔強,她擦幹淨眼淚,帶著一股子不服輸的意味,“奴婢臨走前,會將事務交接給新任女官,這幾天還要勞煩陛下恩準奴婢出入正陽宮禦書房。”


    思忖片刻,權衡利弊,封禛點頭應下。


    打發走了趙尚儀,心頭的大石終歸落了地,不禁長舒一口氣,“方才之事,辛虧婠婠聰慧。”


    陳婠一頭烏發如雲往下散著,柳腰如水,輕輕依偎到他身旁坐下,“能替陛下皆為分憂,是臣妾應盡的本分。”


    她突然主動的親昵,封禛在心底生出一絲受寵若驚的竊喜。


    將她擁入懷中,此時燈火俱寂,窗外蟬鳴,兩人皆是一句話也不言,滿心沉下來,竟然有種風浪過後的平淡安心。


    而這種平淡,在風刀霜劍的後宮中,是如何難得的可貴。


    封禛輕輕拍著她的肩,輕柔愛撫,另一隻手也摸索著,握住她的柔夷,“朕應允的事情,決不食言。”


    陳婠明白,他說的事情,便是封自己為皇後。


    但她想不明白,為什麽這一世皇上和從前十分不同,那眼神裏是騙不了人的。


    從前的一切,都是她費盡心力爭取過來,如今,他卻是想盡辦法送上門來。


    若說全部因為寵愛,陳婠是不信的,所以這種恩寵,她始終抱著冷靜的態度對待。


    她一直在等待著,他最後的籌謀浮出水麵。


    隻可惜,事與願違。


    又往他懷中蹭了蹭,她乖順地像隻貓兒,封禛清潤地問了一句,“十七歲生辰,婠婠想要甚麽禮物?”


    陳婠低聲似是自嘲了一句,封禛再問,她便正色道,“家奴來報,說母親近來身體欠安,陛下若要送禮,不如允臣妾迴府歸寧。”


    陳夫人身子骨一直不太好,此事從前在陳道允處聽到過,前些日子皇上瞞著陳婠派了太醫去陳府醫治,本是不想讓她憂心,可這一次不知是誰放出了風聲。


    “婠婠打算何時歸寧?”他漫不經心地問。


    “自然是越快越好。”


    封禛見她輕柔婉轉,卻眉心深蹙,便應了,“那就明日吧。”


    正好可以避開這幾日和親之事,也可以在太後麵前遮著風頭,免得再生是非。


    陳婠得到滿意的答複,這便也由他的意思,順從起來。


    母親的病,是大哥走後不久犯得,雖然是頭風的舊症候,但是此次卻格外厲害。


    說起來。父親那邊風聲瞞的很緊,陳婠能知曉此事,全然是巧合。


    昨日眉心去太醫院領藥,遇見了合秀宮溫淑妃的婢子霜靈,霜靈正在和孫太醫說話兒,眉心來到時,他們不偏不倚正說了一句話。


    這句話恰恰就被眉心聽到,霜靈問的是,“孫太醫,最近仍是每日去陳府診病麽。”


    孫太醫不置可否,然後瞧見眉心過來,連忙止住話語。


    陳府,滿朝文武百官,陳姓的高官就隻有自家娘娘一家。


    如此這般,消息便迂迴地傳到了陳婠耳中。


    封禛攬著她一同上了床幃,岫玉便進來剪燭熄燈,紅綃帳底鋪了一層墨玉,外麵置了冰爐,入夜之後正陽宮寢殿清涼絲爽,舒適非常。


    似乎皇上今日格外疲憊,抱著她親昵了一陣,沒有進一步索求。


    枕在他手臂上,許是喝了酒,陳婠身子飄飄然,很快便入了夢。


    而昏暗之中,封禛卻雙目清明,轉頭,盡在咫尺地凝著她的麵容。


    瓊鼻櫻唇,肌膚瓷白,淺睡時長長的睫羽輕輕微顫。


    他一直控製不住自己迴想,方才她不經意的那一句低語。


    她是說,隻要不是瓊脂阿膠就好。


    因為阿膠這兩個字,他聽得清楚。


    上一世,十七歲那年生辰,正是她誕下太子的第一年,為了替她補血調息,特地從北戎地重金買來的補血聖品。


    但偏偏陳婠體質偏寒,那瓊脂阿膠服用後脾胃不和,渾身出疹,折騰的太子不得已斷了奶,後來交由乳娘喂養。


    所以後來,陳皇後不食阿膠,是後宮裏人盡皆知的規矩。


    隻是為何,她會突然提起阿膠。


    封禛凝眉,懷中嬌柔纖細的身軀,心中總是有一種難言的預感。


    近來發生的一切,總能和從前有絲絲縷縷的契合,若說是巧合,那麽也未免太多了些。


    陳婠似乎是做了夢,身子一直在輕輕抖動,封禛輕拍安撫著,雖然這一世,自己已經費盡心思要留她在身旁,但患得患失的擔憂卻日漸加重。


    半夜時,窗外遠處隱隱紅光升起,恰封禛淺眠,登時從睡夢中醒來。


    夜黑風靜,殿中紅蠟成灰。


    便在萬籟俱寂之時,枕邊人夢囈般地輕唿了一聲,“麟兒莫怕,我在這裏…”


    這一句,無異於黑暗中的驚雷,滾滾烈下。


    麟兒,是他們的兒子,上一世太子的封麟…


    封禛一時渾身僵硬,神魂俱催,一直以來深埋在心底的疑慮,再次被翻起。


    單用巧合二字,卻是難以完全解釋。


    他再問,陳婠已然睡得熟,不再多言。


    麟兒二字,無疑是重重刺在他心尖兒上。


    迴想起當初,毒害溫貴妃一事,被細作走漏了風聲。


    待他匆匆從行宮返迴時,已然是紙包不住火,後宮大亂。


    幾位肱骨重臣以鎮國將軍為首,當日便入禦書房,以邊關十數萬兵權為籌碼,要求懲戒皇後,施以極刑。


    在緊迫的形勢之下,未免將此事鬧大,更是為了保住她的性命,身為登基不久的新皇帝,封禛隻好出此下策,先下手一步,將她打入冷宮。


    終歸是保住了她,保住了陳家。


    一晃世事如梭,經過近十年的光景,終於將溫氏一脈勢力連根鏟除,而太子亦長大成人。


    每每私下去冷宮探看,卻從未進去過,隻是遠遠地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那麽多年過去,仿佛她仍在身邊不曾離開一般。


    十年之後,當他終於可以光明正大迎她迴宮時,等來的卻是病入膏肓的音訊。


    那份複位的詔書,最後陪她一同葬入皇陵。


    伊人已逝,萬般皆空。


    --


    過於沉重的迴憶,被天邊滾過的一道驚雷打斷。


    他撐起身子,陳婠安靜的睡眼仍在眼前。


    他伸手,撫上她的臉頰,細細的唿吸,柔和的眉眼。


    多少話,硬生生梗在喉頭,卻隻是落地無聲。


    忽然間,殿門外叩響了兩聲,緊接著是寧春進來,形色匆忙,跪在帷幔的外麵,“迴陛下,奴才收到急報,西麵的宮舍走水了!”


    封禛坐起,“哪個宮殿?”


    寧春聲音顫抖,“正是周才人的鸞秀宮。”


    寧春話音剛落,封禛的手臂突然被柔柔握住,一迴頭,陳婠正睡眼朦朧地望著自己。


    心頭百味,一時恍若隔世。


    封禛盡量克製住心頭的衝動,安撫道,“婠婠莫怕,安心睡著。”


    陳婠揉了揉眉心,好似做了一段綿長的夢境,十分疲乏。


    吩咐好寧春下去指揮救火,封禛卻再也無一絲睡意。


    窗外天邊火勢越來越大,照的上空一片紅彤。


    柔麗的麵容上掛著淺淡的疑惑,封禛忽然環起手臂,將她緊緊擁在懷中。


    力道之大,陳婠覺得胸房被擠得疼了起來。


    但他隻是一語不發,陳婠一頭霧水,摸不清他的意思,“方才臣妾做了夢,十分不吉祥,果然,就出了事。”


    封禛將她拉開一段距離,深眸凝著,“婠婠可還記得方才夢見了什麽?”


    陳婠揉著額角,眉心微蹙,“臣妾夢見了兒時姨母家一同長大的表妹,夢見她有次墜河,險些被河水衝走…後麵,就記不得了。”


    封禛唿吸一窒,他脫口問道,“你的表妹,名喚什麽?”


    陳婠古怪地盯著他,“臣妾表妹姓薛,單名一個琳字,陛下為何問起她?”


    原來,她方才睡夢中喊得是琳兒…


    封禛眉心深蹙,心頭空落落的,近來患得患失的情緒愈發重了。


    --


    鸞秀宮走水一事,並沒查出任何結果,這火燒的蹊蹺。


    但好在一個時辰之後,便天降大雨,免去了更重的損失。


    隻是鸞秀宮被毀,是再不能住人的。


    許久未在被提起的周才人,也因為鸞秀宮走水一事,重新迴到了後宮眾人的視線當中。


    新封的婉貴妃迴府歸寧,而翌陽長公主的和親送行之日,已然到了期限。


    當日十裏紅綢,天子親自送嫁。


    翌陽長公主一襲嫁衣如火,如雲霞燦爛。


    自定下此事之後,懿太後便氣的發了病,今日養在慈寧宮,並未出席。


    暹羅世子頌汶納高坐馬上,春風得意,一段告別之後,暹羅使臣一行人便啟程出了司馬門。


    臨行前,翌陽長公主卻忽然下了車,說還有一句話要對陛下交代。


    封禛見大事已成,遂並沒在意,允了她的請求。


    鳳冠霞帔之下,翌陽長公主素身而立,一笑傾城,她紅唇輕啟,吐字如珠,“皇上若在宮中無事,可以去婉貴妃的寢殿好生瞧一瞧,相信會有令您驚喜的發現。”


    而後她嫁衣獵獵,決然蹬車,再沒有絲毫迴看,不多時,便遠行消失在天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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