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華寺乃皇家專用供奉佛寺,曆代天子祈福都在此地。


    因為懿太後的一句話,陳婠便被發配此地,需要顛簸十四日才能迴宮。


    而這正是新帝登基,重整後宮的最好時機,陳婠明白,懿太後這是給她一個下馬威,算是殺雞儆猴也不為過。


    這十四日,足以封賞後宮,位分製衡,待她迴宮時,塵埃落定,便隻能服從。


    可陳婠若不想去,隻需在皇上身上下幾番功夫,哪怕是微微落幾滴眼淚,避過此劫並不難。


    但她此行,心中卻是想要印證一些事情,極其重要的事情。


    皇上欽賜的禦駕將陳妃和貼身的兩名婢子送到法華寺時,容琳先去寺中打點了一番。


    法華寺本就是皇族宗廟,依山而建,氣派恢宏,上等的客房寬敞舒適,也算不得委屈。


    如此一來,法華寺的方丈親自前來接見,又將後山萍居的幾名姑子調配過來,專門侍奉陳妃。


    時以入春,滿山春花爛漫,鮮豔遍野,嬌豔蓬勃。


    廊簷下春燕銜泥,正在織窩。


    陳婠的廂房在後院最深處,十分清淨,隨她而來的是安平和眉心。


    法華寺素以山桃聞名,每日前院皆有遊人結伴賞花踏青而來。


    初到此地時,眉心司責整理屋內的事務,陳婠便撫著肚子坐在窗欞下的桃花香裏數著燕子做窩的枝條兒。


    數到第五根時,忽而聽見院外有吵嚷的聲音傳來。


    遠遠一瞧,竟是安平在厲聲訓斥一名姑子,原因不得而知,但隻聽她的口氣是十分厲害的。


    在陳婠的印象裏,活了兩世,安平都是個極好性兒的丫頭。


    從前初入宮時,沒少被人欺負,即便是後來登上後位,鳳臨後宮,安平成了宮中威望最高的女官時,她也從沒有苛待過下人,隻是謹言慎行,但心底純善。


    所以陳婠如今,才覺得尤其對不住她,當初牽連她一同受罪。


    但此刻,安平叉腰橫眉豎目的樣子,是何其陌生?


    陳婠觀察了一會兒,便覺得那些細微的動作,撥弄頭發時,又有幾分熟悉…


    那絕不是她所認識的安平,會有的樣子。


    “眉心你過來。”陳婠輕聲喚道。


    眉心心眼不如沉香的活絡,但做活卻是個踏實的,陳婠觀察了她許久,覺得是個可靠本分的婢子。


    她走過來,額上還掛著細汗,袖子捋到肘邊,“小主有何吩咐?”


    陳婠將帕子遞給她,眉心受寵若驚地接過去。


    “平素裏,安平在你們當中,性子如何?”


    眉心臉色忽然一變,笑答,“安平姑姑為人很好,隻是…”


    陳婠微微淡笑,“作甚麽如此緊張,我不過是隨口問問。”


    “隻是安平姑姑有時候脾氣不大好,若誰出了錯兒,定是逃不過一陣訓的,上迴奴婢初來玉露閣,好心替她將房間打掃了一遍,晚間便挨了訓…”


    陳婠仍是笑著,“難不成你替她做活也是錯的?”


    眉心搖搖頭,“這奴婢也不知道,是後來才聽靈犀她們說,安平姑姑的房間,是不允許其他婢子們去的,都是姑姑她自己打理。”


    陳婠若有所思,“你下去吧,想一想還有甚麽特別的事情,想到了,就來告訴我。我看你合眼緣,這個便拿去吧。”


    她將一枚精致的小金條遞過去,眉心連忙推辭,“平日小主給奴婢們的分例足夠,無功不受祿…”


    陳婠放入她手中,握緊,“你父親病重,家中需要錢使,找個機會托人將這些送迴去,請個好郎中瞧病。”


    眉心聽完便要跪下謝恩,陳婠瞧了一眼,安平就要進屋,便道,“此是我一片私心,算是你我之間的秘密。”


    眉心點點頭,“奴婢明白,絕不會多嘴。”


    --


    法華寺齋戒素食,倒是正合了陳婠的口味。


    忙碌了一日,晚膳有四碟一盅湯,十分豐盛,陳婠遂叫來安平和眉心同桌而食。


    “小姐,這寺院中桃花開得真好看,再過幾日,您最喜歡的芙蓉花也結了花苞,興許咱們走之前便能看到。”安平飲了小口的筍絲粥。


    陳婠心中一動,她記得安平從前在家時,最不喜食筍類,不論是青嫩可口的筍葉,還是軟滑筋道的筍肉,她一概不沾,怎麽今兒這筍絲湯,她卻喝的津津有味?


    說來也巧,這法華寺土地肥沃,後山大片良田皆是寺中僧人種田耕菜,寺院中的素齋多是自給自足。


    恰冬日過去,春筍便冒了頭,正好摘下入菜。


    陳婠替她夾了塊筍肉春葉卷,“這筍你可好吃的慣?”


    安平並未有不悅的表情,“奴婢喜歡這個味道,雖比禦膳房差了些,卻很是清淡可口,小姐您有身子,該多用點紅棗糕補一補。”


    陳婠麵兒上笑著,又問,“你總記得我喜歡芙蓉花,倒是一直忘記問你的喜好。”


    一絲疑慮劃過安平素淨的小臉兒,她眉眼閃動中,陳婠看得出來,她在思考。


    可這喜好原本是用不著思考的,它本就應在在那裏,說出來便是。


    安平瞧了一眼窗外,“奴婢最喜歡桃花兒,從前聽小姐吟詩,有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句子,奴婢便也覺得桃花最美。”


    陳婠點點頭,再不言語,細細將筍絲湯用完了,又添了塊紅棗糕。


    她在說謊,分明記得,從前安平最喜歡梨花,她曾說梨花如雪,瞧上去幹淨,不比桃花搔首弄姿的媚俗。


    安平並沒讀過多少書,但這一句話,說的極有意境,耐人尋味,是以陳婠至今都還記得清楚。


    她不喜歡桃花。


    --


    說是被發配來祈福誦經,實則法華寺主持知她身懷龍嗣,亦不敢多加嚴苛,隻是晨昏定省,每日在蒲團上禮佛三個時辰便可。


    懿太後的要求,是要她將佛法十二卷手抄一份,供奉於宗廟,以表孝心。


    對於陳婠而言,這並非難事。


    這些日子下來,陳婠安心在法華寺“安胎”,的確是世外桃源,不理紅塵紛亂。


    揣度懿太後的意思,她似乎並不想除掉自己,而且憑直覺,懿太後反而很希望保住自己腹中骨肉。


    身為太後,皇家的最高掌權者,眼見皇上身邊無子無女,絕非一件快事。


    太後欽賜的補湯中,生白附子是被人後動手腳放入的,原本是沒有的。


    當日魏太醫忽然要查看,這湯中便正常了,絲毫沒有生白附子的藥沫,以此推斷,這不像是太後那邊動的手腳。


    每日都有宮中之人前來傳信,陳婠皆是閉門不聽,任他如何,都和自己無幹。


    她的心思,如今都被安平占了大半。


    但說真說起來,卻也並無大多異常之處,總而言之,目前為止,皆是陳婠的揣測,無憑無據。


    可她心下卻極是矛盾的,想要查個水落石出,又怕真相難以接受,畢竟,安平已經陪了她兩世,有手足之情。


    誦經完畢,陳婠走出高闊肅穆的佛堂,一出門,從暮光之中,瞧見有人推開竹籬木門,安靜地提著水桶澆地。


    三月的天兒,仍有些涼意,她卻將袖子挽起到肘上,厚重粗製的姑子布帽裹在頭上,沒有一絲線條的灰藍布袍,幾乎看不出這是個不過二十五六的年輕女子。


    陳婠走過去時,便折了一朵枝頭的花苞,那姑子緩緩直起腰,丹鳳眼上瞼如薄削,有著能透人心弦的明淨,但她轉過頭去,刻意收斂了鋒芒。


    “宮中這位小主,若無事,還是請迴自己廂房去吧。”她又低下頭幹活。


    陳婠凝視著她的一舉一動,淡淡道,“我有件裙裳不仔細刮破了口子,想請青桑姑姑去幫我補救一下。”


    這姑子聽見青桑二字時,頓了一頓,但很快就道,“貧尼法號靜慧。”


    陳婠點點頭,“沈青桑,尚宮局最出色的司衣女官,上至天子朝服,下至妃嬪刺繡,都是由您親手穿針引線,這樣好的手藝,當真要埋沒在此地了。”


    自稱靜慧的姑子終於直起身子,她的身板沒有因為長久做活而有絲毫的佝僂,反而筆挺氣俊,削薄的眉眼看過來,“這位小主說的也不全對,那些都是文昌九年前的舊事了,貧尼如今很好。”


    有風而過,山寺清淨,梵音淺唱淡薄。


    沈青桑,出身沒落貴族世家,十三歲選秀入宮,技藝冠絕四尚十六司。


    當年,亦是後宮中炙手可熱的人物兒,就連四十多歲的文昌帝,也對她青眼有加。


    傳言中,後來,文昌帝有意將她納入後宮,而她命運的轉折亦從此而生。


    沒有人知道內情因由,但表麵上卻是沈青桑因為拒絕皇帝寵幸,而引得龍顏大怒,一紙詔書被發配往法華寺萍居庵,從此銷聲匿跡。


    為何記得她,因為從前她在法華寺中,曾救過險些墜崖的陳婠一命。


    多年後,陳婠高居後位,想要迴來報恩時,卻得知沈青桑早已不在萍居庵,告病迴鄉不知所蹤。


    “若這位小主有需要縫補的衣裳,盡可送到貧尼房中,貧尼的屋舍就在小主西屋後麵的柴房中。”


    說完,靜慧便提著空桶,去井邊打水,然後去往下一片花泥地裏。


    然而,晚間陳婠並未如約去靜慧的居處,因為天子禦駕忽然而至,出現在這幽靜的法華寺中。


    陳婠出門相迎時,一身布衣還未來得及更換,素衣素麵,不施米分黛。


    站在滿山桃花樹間,清秀的像是一抹開得正好的春柳。


    封禛緩步而來,一身織岫錦袍玉樹芝蘭,麵容清冷。


    陳婠福身,便被他先一步扶起,眸中繾綣,“婠婠,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陳婠搖搖頭,新月似的眉眼微微彎起,“妾身在此地祈福,清淨自在,並未感到辛苦。”


    封禛不再說話,擁著她推開竹籬,步入廂房屋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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