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正陽宮時,已是日薄西山。


    從前在此處侍藥,便也無多心情,今日故地再來,陳婠迴身望去,但見層層雲海,高樓映月,四方梁柱之上刻著龍騰雲海,蔚為壯觀。


    天子居所,果然是至高處。


    封禛如今驟然換了明袍,隱約中令她不由地想起前世許多不堪的往事來。


    對於陳婠有些異樣的神情,還有漸漸緩下的腳步,封禛自然敏銳地覺察到了。


    “婠婠如今,可是在怕朕?”


    陳婠被他略帶炙熱的眸子燙地一緊,驟然想到冷宮時,他絕情冷酷的樣子,那一句話,便毀了她十年,毀了她一生…


    陳婠本能地往後撤退一步,便也鬆開了他的手。


    不能因為封禛對自己片刻的柔情,便亂了心神,以為他會真心真意地對自己一輩子…


    怎能忘了,他已經成為了九五之尊的帝王?天家無情,怎麽會有所謂的恩情?


    那恩情,也不過是花容月貌時,對美色的迷戀罷了。


    人老珠黃之時,必定有新鮮可口的美人取而代之。


    “妾身…妾身隻是不習慣在這裏,想要迴去。”陳婠索性就停在殿外,不肯入內。


    封禛柔聲哄著,“你舅舅之事,朕已經恩赦,你不必再擔心。”


    陳婠福了福身,“如此,妾身謝陛下聖恩。”


    分明是極婉約柔順的姿態,卻巨人千裏之外。


    封禛的臉色漸漸崩起,心下無名地湧起一陣無法言說的失落,她終究是不肯和自己妥協,不肯靠近一絲一毫。


    即便是無數日夜的纏綿,即便是貼在最近處,她仍是設了防,無法觸碰的。


    她的心,就是捂不熱。


    可一個轉念,便想起她曾經為了那人,不顧路途遙遠艱辛,遠赴天河城。


    她對那人,總是笑的真心,笑的暢快。


    也許,她是有心的,隻不過宇文瑾比自己先到一步。


    但此生,他絕不會再輕易放手。


    “朕已經替你選好了寢宮,”封禛拉著她,夜風絲絲而過,揮袖一指,正落在東麵,“鍾靈毓秀,毓秀宮你可喜歡?”


    東西六宮,太後居慈寧宮、皇後居椒房殿,四妃分別為毓秀宮、儲秀宮、鸞秀宮、合秀宮。


    妃位之下的,便在四宮側殿依附居住,不能獨自居一宮主位。


    良久,並未得到迴應。


    封禛轉頭,卻看到她目光複雜地凝著毓秀宮的琉璃頂,夜風撫著她的發,落在素白的宮裝上,更顯得出塵絕色。


    渾身打了個寒顫,陳婠握了握手臂道,“還是去陛下的正陽宮吧。”


    殿中新添了數名新晉的宮娥,各個貌美,都是內務府精挑細選出來的人尖兒。


    陳婠隨意瞧了幾眼,忽然有了不尋常的發現…


    就比如貼身禦侍岫玉姑姑,便不像從前在東宮裏的幾位奉儀那般豔麗嬌嬈,卻帶著一絲淡雅清秀,溫婉可心。


    倒像是,依照自己模樣刻出來的一般。


    陳婠微微坐定,手還護在肚子上,觀察者岫玉給皇上更衣、淨麵,那舉手投足倒像是刻意模仿自己。


    原來內務府早得了信兒,以為皇上就喜歡陳妃那般的,是以後來栽培的宮女都依葫蘆畫瓢,隻可惜裝了外表,裝不了氣韻,不過都是東施效顰罷了。


    “既然陛下此地人手眾多,妾身便先迴去了,若不然人多手雜,反是添亂。”陳婠的語氣自然不會好。


    岫玉正將眀袍的扣子解下三顆,卻見陛下忽然往後一退,便鬆散著外袍朝著陳妃走過去。


    若在旁人,自是衣冠不整,但偏偏他生的樣貌極好,即使無意中的寬袍玉帶,反更有幾分英姿風流。


    “朕還不是怕你累著?”封禛眉目含笑,便將自己親手將剩餘的盤扣解開褪下,露出裏麵輕薄的軟煙羅棉綢對襟長衫來,“既然婠婠不高興,朕便將她們都打發走便是了。”


    寧春一聽,連忙將其餘人遣了出去,岫玉很知趣,將準備好的常服軟靴端過來,便退下了。


    陳婠被他一副得逞的表情,弄得一頭霧水,無辜道,“陛下,是誤解妾身的意思了…隻不過,任誰瞧見一屋子和自己舉止都相似之人,自然是添堵。”


    封禛並不接話,又往前進了幾步,雙手撐在椅臂上,將她禁錮在窄小的空間裏,“朕的婠婠,終於學會拈酸吃醋了?不過她們長什麽樣子,朕倒是沒細瞧。”


    陳婠推了推他的胸膛,秀目一嗔,“陛下怎地越發沒個正形…倒還拿妾身打趣開了。”


    封禛雙手就勢向下,穿過腰間,便將她托了起來,“朕給你看樣東西。”


    正陽宮側殿溫香帳暖,但見丈餘寬的錦榻上擺了一方紅菱綴珠的手編長匣,很是精巧。


    封禛負手而立,眸光瀲灩,“這是送你的,瞧瞧可是喜歡?”


    陳婠聽話地上前,素手打開,一方通體碧綠的玉簫現於眼前。


    簫身玉色溫潤清透,裏頭浮光流動,又如流水潺潺,仿佛通了靈氣。


    陳婠拿在手中,觸手溫潤,細看之下,上麵雕刻著瑰麗的鳳凰花紋路。


    此物乃是南疆進獻的貢品,名為玉玨。


    在朝堂上封禛第一眼看到它時,便已然決意要送給陳婠,雖然懿太後多次示意相中此物,但封禛誰也不曾應允,徑直帶迴了正陽宮裏。


    因為廟堂整飭,連日忙碌不得脫身,今兒一得了空便去慈寧宮尋她。


    “朕知道你會樂器,當初對朕未說實話,”封禛執起她的手,一同將玉簫握住,又將她細嫩的指尖扣在音孔上,“這蕭名玉玨,婠婠為朕吹奏一曲吧。”


    自從手握住冰涼的簫身,陳婠便極力抹去腦海中痛苦的記憶,但那些既已刻在心頭上的刀疤,怎能忘記?


    她到最後,半生錦繡榮華,竟隻剩了一把玉簫傍身,臨死時,也唯有它伴長眠。


    人心尚不如死物!


    陳婠抽開被他按住的手,搖搖頭,“玉簫妾身既不會吹,亦不喜歡,恐要辜負陛下的心意。”


    分明上一刻還溫柔繾綣,下一刻就又變了臉色。


    封禛緩緩放下玉簫,眸色涼涼,“朕送你的東西,不許拒絕。”


    陳婠並不接過,仍是倔強地站在原地。


    封禛遞過去,“愛妃聽話。”


    忽然腹中一陣絞痛,陳婠感覺身下漸有一絲濕潤湧了出來,心道莫不是這幾日的分量用的重了些…


    封禛見她臉色煞白,登時就將玉簫放下,半抱著往錦榻上放去,“速傳太醫。”


    不一會兒,太醫院來了人,傾身叩拜,“新晉太醫令魏如海,拜見陛下、陳妃。”


    封禛抬手示意他平身,“無需多禮,陳妃身子不適,速來診脈。”


    放下一重紗簾,陳婠隔在裏麵。


    魏如海年過而立,瞧上去壯年有為,精氣神沉穩十足,不似陸太醫拘謹。


    先是仔細詢問了她的月事日期、飲食和用藥情況,而後診脈。


    良久,魏如海神色凝重,“迴陛下,陳妃小主氣血有虧,這一胎並不穩固,今日見紅,更需好生歇息調養。”


    封禛握著陳婠的手,心下滋味難言,自是憐惜,又怪自己方才太過強勢,逼迫於她,這才動了胎氣。


    和陸太醫謹慎的行為不同,魏如海竟是自己提出要查看懿太後賜的補湯。


    陳婠心道,自己找了解毒的辦法後,就沒去管那湯藥。想來,裏麵的成分隻要仔細鑒定,便會水落石出,自然而然可將矛頭引到懿太後身上,至少可以緩一緩如今處在風口浪尖上的局麵。


    雖然她知道,即便是查了出來,皇上也不會在此緊要關頭拿太後開刀,畢竟,他羽翼未豐,還需依靠。


    但不一會兒,安平端來的補湯驗明成分,裏麵竟然未有任何生白附子的生分所在。


    再看魏如海一派坦然和篤定,陳婠不禁疑惑,又將安平詢問了,湯藥並未改變。


    難不成,太後那裏得了口風,這才逃過一關。


    陳婠秀目微寒,若當真如此,那麽更令人心驚,此說明,她的身邊,定然有太後抑或太子妃的耳目所在。


    陳婠的脈,順理成章地交給魏太醫診理。


    經此一折騰,封禛便更是將她強留在了正陽宮,就連去慈寧宮請安也給省去了。


    眼看就到了先皇祭祀的大日子。


    陳婠每日在正陽宮裏,倒也清淨,皇上新帝登基,忙得不分晝夜,兩人便是匆匆見上一麵,也多是一同用晚膳的時辰。


    好在魏太醫下的結論,封禛便在床笫之事上克製了許多,入寢時,每每撫弄糾葛到深處時,便點到為止。


    也省的一番疲累折騰。


    其間,陳婠隻記得鄭太妃來過一迴,但封禛斷然拒絕了她,便無下文。


    --


    展眼就到了祭祀當日。


    天微皇城縞素一片,上至太後下至宮娥,皆是著素,不見一絲顏色。


    尚宮局主持禮儀,場麵肅靜宏大。


    哀樂奏響,皇城肅穆。


    隻是請法師誦經祈禱,便用了將近一個時辰。


    後妃們整齊地跪了一地,以念對先皇的尊重。


    高台上,皇上一身重孝白袍,麵色凝重,越發顯得高華姿態。


    後麵便是皇親國戚,肱骨重臣,三位王爺,也赫然在列。


    其間懿太後似乎悲傷過度,被人攙扶著往側殿去休息,陳婠不經意地抬頭,便瞧見了懿太後身旁一左一右,左邊自是容琳姑姑,而右邊是個年輕女子,水靈靈的一張素麵,婉約柔嫩,是個麵生的。


    那女子目光輕掃,忽然落在了陳婠身上,不由地多停留了片刻,又轉向皇上行了禮,才姍姍離去。


    隻聽從旁德太妃輕聲道,“想來那就是新進宮侍奉太後的趙家女兒,如今封了個女官的頭銜,日後,定然要去後宮的。”


    祭祀禮行了半日,皇上走下高階,將陳婠扶了起來,“你有身孕,心意已盡,去側殿歇息片刻再出來。”


    這機會再好不過,陳婠也不想悶在此地,便欣然應下。


    祭台四周有耳房、暖閣,安平是沒有資格進入祭祀儀式,所以陳婠獨自下了台階往暖閣處走。


    穿過雕花遊廊,從耳房經過,卻忽然聽到房中有異常的響動。


    閃念之間,竟聽見女子的聲音傳來,“當初,我為替你打探,不惜放低身段勾引太子…你們父兄,偏偏就太子不吃這一套,到頭來碰也未碰我一下…”


    那聲音低了下去,陳婠已然辨認出來,說話的,是鄭太妃!


    她緩緩往前走著,鄭太妃似乎壓抑著哭腔,“我冒險偷了金牌…可如今,你說走便走,絲毫不顧念舊情,將我留在這活死人的宮殿裏…”


    越聽越是心驚,忽而內裏一動,門驟然而開。


    鄭太妃擦幹淚痕,探出身來,見四下無人,便若無其事地離開了耳房。


    片刻,那男子才從另一道門踱了出來。


    一身縞素,俊秀挺拔,竟是昭王封沈。


    他頗有深意地望了一眼迴廊盡頭,似是極淡地動了動眉,便揮袖而去。


    陳婠躲在廊柱後麵,驚魂甫定。


    隻希望,封沈看過來的一眼,不曾瞧見自己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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