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婠步履輕盈,米分荷色的穿紗百褶裙隨風擺蕩,從禦花園中悠悠然而過,時不時將貓兒放在草叢裏。


    路過的宮女多駐足瞧上一眼,露出幾分豔羨的神色。


    如今皇上幾時撒手一去,隻怕這東宮的陳妃小主很快就要高升了。


    當真是有不俗的姿色。


    “玉瓷,慢些跑。”陳婠放緩腳步,任由貓兒沿著小路,一直往北去。


    昨兒晚上,她已經教安平偷偷去了北宮一趟,將玉瓷喜歡的魚米分沿途灑了。


    果然,不負所望,陳婠一麵絞著帕子追趕,玉瓷一麵上躥下跳直奔北宮。


    從前來時,北宮還有小黃門不認得陳婠,可經過元日家宴,六宮之中,還有誰不知道陳妃的名字?


    替陛下飲了毒,得太子垂憐,還特赦帶出東宮巡遊,條條開了先例。


    一時成為宮女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此時,有些有眼見兒的奴婢們已經過來要幫陳婠捉貓兒,陳婠隻道,“玉瓷不慣生人靠近,旁人插手隻會激了它去。”


    眾人便不好插手,若真弄丟了貓兒,隻怕太子殿下會遷怒自家。


    加之衛尉營如今屬陳棠總管,看在他是陳妃親長兄的份上,也不便多管。


    如此,陳婠竟然難得順利地入了北宮地界。


    北宮北臨禦馬場,西鄰冷宮翠霞宮,從位置上來講,是連通皇城內苑和天微山行宮的走廊。


    但從風水上而看,卻不是個吉祥之地,且不說冷宮裏怨氣衝天,隻是前朝幾代居住在北宮的妃子皆不得寵,後來便改為宴客之地,皇親國戚入宮可以暫居此地。


    但如今,北宮空蕩蕩的,分別有三處宮舍守衛森嚴。


    從青瓦百強的漏窗看進去,衛尉多在外圍守著。


    安王封沈,囚禁於翠微殿,其餘兩王分別在東側的偏殿。


    可見封禛對於安王的忌憚和痛恨。


    陳婠微微駐足,心下幾番權衡,今日為救舅舅,她已經將自己和太子的關係置於風口浪尖兒之上,隻怕,很難迴頭了。


    但她仍是堅定地邁出了腳步,當日太子承諾過,即便她日後犯下錯誤,不可禍及家人。


    她伸手一脫,玉瓷便輕巧地躍進了高牆的庭院內。


    陳婠站在牆角下,溫婉的麵容上滿是焦急,“有沒有人在?”


    她喊了幾聲,當即有小宮女跑了過來,一見是陳妃,自然十分客氣恭敬。


    陳婠似乎沒功夫和她們細說,便過去翠微殿門前找守衛說話。


    “玉瓷怕生,你們誰也別動,若激著了,還不知怎樣的…”陳婠本就生的溫柔非常,這一蹙眉,當真是我見猶憐的樣子,那禁宮守衛不必小黃門,都是血氣方剛的男子,怎禁得住陳婠這一來二去。


    最後隻囑咐了一句,“小主盡快出來,別叫臣下們為難。”


    陳婠感激地點點頭,提著裙子便邁了進去。


    翠微宮院落寬敞,幾株銀杏樹還未發芽,瀟瀟落木。


    但見院中一把太師椅上,靜靜地坐了個陌生男子,褪去華服,隻是尋常的綢衫,淡淡的青灰色,正在閉目養神。


    她仔細確認了此人的確是安王封沈,便將目光落在他腰間的玉佩上。


    卻說安王聽見外頭窸窸窣窣動靜,過了會兒,微微張開眼,便見一方米分荷色的衣擺從銀杏樹下飄了過去。


    他複又閉上,自己已是籠中之鳥,身外之事又有何幹?


    隻聽那女子的聲音一聲聲喚著玉瓷、玉瓷,似在找什麽東西。


    他便轉頭問向宮女,“什麽人會來此處尋人?當真是糊塗。”


    小宮女如實作答,“奴婢聽說是東宮裏的小主,她的寵物貓兒跳進了王爺您的院子裏,這會子都在找呢。”


    安王淡淡一笑,那雙眸子睜開,銳利的鋒芒一閃即逝,又是空明一片,“這裏,哪裏有什麽王爺,你可記清楚了。”


    小宮女連連稱是,恰在此時,那方米分荷色的身影又從後殿折了迴來,步步朝他過來。


    她貓著腰,十分小心謹慎,腳步輕的仿若無骨。


    安王這才抬頭,果然看見一隻雪白的團子臥在自己頭頂的樹枝上。


    陳婠踮起腳尖兒,似乎沒瞧見安王這個大活人一般,直衝著樹枝夠了過去。


    安王慢悠悠起身,一站起來,登時就高出陳婠一大截來。


    陳婠將目光投過來,似是想了一會兒,才記起他的名字,“勞煩,安王殿下,幫我將玉瓷捉下來好麽?”


    安王淡淡一笑,沒有接話,捋了捋袖管,旋身站定。


    隻是眨眼的功夫,他便傾身一躍,眾人還沒瞧清楚,已將玉瓷穩穩地捉了下來,遞了過去,“這次抱好了。”


    陳婠欣喜,連忙接過去,隻是腳下一個不穩,往前撞了一下。


    這一下,正輕輕擦過安王的腰間。


    出於本能,安王自然伸手去扶,兩人一觸,即刻分開。


    鼻端一股子好聞的香氣沁了過來,正如麵前女子的臉,極是清新婉約。


    陳婠驚慌中站定,大方地道了謝,“多有打擾,見諒。”


    安王點點頭,轉身又坐迴了太師椅上。


    陳婠抱著玉瓷,寵愛地撫著它的軟毛,一路出了翠微宮,輕聲道,“玉瓷,你表現的很好,晚間多喂你吃條魚。”


    待眾人散去,她才從玉瓷身子下,將手拿了出來。


    一枚篆刻著安王小字的梨和玉佩,已然落入陳婠手中。


    她定了定神,隻身往正陽宮去。


    --


    正陽宮中,皇後赫然也在,而且,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


    陳婠隻好先端藥,再尋找機會下手。


    皇後瞧著陳妃默聲不語,規規矩矩的,總是淡然,從沒有表現出任何的不情願,就性情來講,她能算是東宮裏頭頂尖兒的。


    隻可惜,將來皇後的位置,一定是要留給自己的外甥女的。


    此次解藥,陳婠是黏藏在鐲子裏麵兒,趁皇後低頭的時候,用指甲挑了一些放進去。


    至少在拿到那樣東西之前,文昌帝不能有事。


    眼看日落西山,今兒這一天將要過去,還沒尋到合適的機會,就在陳婠失望的當口,殿外忽然傳來陣陣急促的腳步聲。


    殿門推開,進來的小黃門一下子就跪在地上,“迴稟皇後娘娘!寧春公公教奴才來傳話,方才太子殿下在馬場上練習騎射,誰知那畜生不知怎地受了驚,撒了歡地跑開,就將殿下顛了下去撞在樹根上!”


    皇後臉色驟然冷厲,“太子現下如何?”


    陳婠在裏頭也聽到了他的話,卻仍坐在榻前未動,定睛一瞧,趕來報信的小黃門正是禦馬場的張讓。


    張讓跪在那裏,“迴皇後,太醫令都趕過去了,太子如今昏迷未醒。”


    皇後登時斂身而起,“還不速速備攆。”


    太子受傷,正是好時機。


    陳婠換上一副焦急擔憂的神色,福身在地,“妾身在此替皇後娘娘守著,您盡可放心過去。”


    “也好,今兒你在正陽宮多守一會,若陛下醒來進食,也交由你打點。”言罷,皇後便一刻也不停的離開。


    在她心中,自己的兒子,自然是排在第一位的,即便是多年相伴的文昌帝,又怎能敵得過母子血親?


    想到這裏,陳婠不免念及自己的兒子,想來母子緣盡,此生是無緣了…


    靜靜走至榻前,陳婠屏退宮女,說是陛下將要醒來,教她們禦膳房備飯。


    待到殿中隻剩下陳婠一人時,她用力晃了晃文昌帝的手臂,而後取下鬢間玉簪,不輕不重地刺在他手背上。


    果然,文昌帝動了動手,眼皮下的眼珠轉了幾轉。


    陳婠微微近了些,對著他左耳道,“陛下,您最愛的小兒子安王封沈,擁兵自重,已經被太子囚禁定罪,隻怕不久於人世了。”


    文昌帝眼皮又動了動,陳婠清晰地將這句話又重複了兩遍。


    終於,文昌帝渾濁的眼睛張開了一線,將目光移至陳婠臉上,他嘴唇啜濡著,“你是誰…”


    陳婠將安王的玉佩舉在他眼前,“妾身是太子側妃,如今有求於陛下,作為迴報,可以替陛下完成一樁心願,您最疼愛安王,想來不會願意看著他自取滅亡。而妾身,是如今宮中唯一能幫他之人。”


    文昌帝的手顫巍巍抬起,終於握住了那枚玉佩,“是沈兒的…是他的。”


    陳婠堅定的重複,“妾身可以幫助安王殿下,請陛下您仔細權衡輕重。若有免罪金牌,那麽,安王一定能留得性命。”


    文昌帝靜靜凝著麵前女子陌生而溫婉的麵容,她瞧上去柔弱至極,卻字字極有分量。


    --


    禦馬場內苑的宮室中,婢子黃門唿啦啦地圍了一屋子,幾乎整個太醫院的太醫都趕來。


    陸太醫首當其中,半跪在榻前施針。


    太子緊閉著雙眸,仍在昏迷之中,腦後的淤血已經包紮清除完畢,按照陸太醫的判斷,殿下應無大礙,隻是需要一段時間恢複神誌。


    此時,是洛昭訓在近前侍奉。


    她見人多手雜,不利於太子靜養,便將閑雜人等都遣了出去。室內隻留下寧春、陸太醫和自己三人。


    “殿下,可有大礙?何時轉醒?”洛昭訓聲線略微低沉。


    陸太醫一脈鄭重,手上穩當,不愧是行醫數十年的高手,“殿下並未傷及頭脈,隻是表麵出血,出血已經止住,想來很快就會清醒。”


    針灸完畢,陸太醫開了方子,便下去煎藥,一刻也不敢耽擱。


    洛昭訓坐在榻前的矮凳上,仔細守著太子,她伸出手,將男人冰冷的掌心握住。


    “殿下,您一定會平安無事的。”


    話音才落,榻上的男人眼皮動了動,驀然張開了眼。


    洛昭訓一驚,自是欣喜,還未開口說話,太子卻定定轉過頭來,將她凝住。


    眼眸中含著與尋常大相徑庭的銳利和威儀,那一瞬間,讓洛昭訓心頭猛地一滯,恍惚中,這還是那個素來淡然高華的太子麽?


    他第一個動作,竟是略帶急切地摸索著身旁,空蕩蕩的錦被一無所有,“朕的東西在何處?”


    洛昭訓大驚,連忙屈身跪下,太子素來謹慎,怎會妄稱朕?莫非當真傷了腦子…


    “殿下,臣妾不知您要找何物?”


    躺在榻上之人坐了起來,身形筆挺,分明是一樣的麵容,卻含著一絲隱隱的蒼涼,“皇後生前最愛的玉簫,朕一直帶在身旁從未離身。”


    洛昭訓更是疑惑地凝著他,“迴殿下,皇後娘娘正從正陽宮趕來。臣妾不記得,皇後娘娘會吹簫。”


    而且,太子為何要用生前這樣大不吉利的詞眼…這兩句話,將素來冷靜的洛昭訓也驚得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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