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的時候,一隊人馬自城門而出,疾馳往聚義莊的方向。


    大約是二百餘人的官兵,其中護送著一輛雙駕馬車。


    四下的百姓望其背影,不免猜測這是不是朝廷打算跟那些江湖門派和談商議,又或者是打算先禮後兵。


    適時,不少江湖風媒和探子,皆從城門匆匆離去。


    而這隊出城的人馬目的明確,當然是要去聚義莊的,而且馬車裏坐著的人,便是顧叔朝,曾經後周的三皇子,如今這位小皇帝的三哥。


    也是「巨俠」應笑看的徒弟,季子裳的師兄。


    說起來,後周老皇帝有四個兒子,隻是沒有女兒,而這四個兒子也都不讓他省心。


    老大顧伯雍,是出身將門的皇後所生,本該立為太子,但天生蠻力,又煉體有成,所以自幼從軍,偏生不懂文治韜略,不得老皇帝喜歡。


    後來皇後去世,顧伯雍更像是被人忘了,一直被丟在軍中曆練。


    老二顧仲文,聰慧伶俐,三歲便可作詩,五歲即可成文,自幼便得文學大家教授,文章寫得極好。


    因其待人接物不失分寸,進退有據又頗具才能,所以很得老皇帝的喜愛,隻是這文章讀多了,接觸的讀書人和懂學問的人多了,心思就難免容易浮誇理想化,換句話說,就是跟皇權走遠了。


    幾年前,顧仲文被人攛掇著當文壇領袖,名義上是給讀書人搏一個出路,實際上是要給太學院那些士人學子出頭,力抗東廠和錦衣衛。


    那些讀書人不要命,抨擊廠衛鷹犬,顧仲文一時傻乎乎地也被人利用,以致於後來爆發衝突的時候,他也被拿進了詔獄。


    若不是皇甫靖正當值,怕是這位二皇子,就要嚐一遍錦衣衛的酷刑。


    老皇帝很失望,因為他本來打算立老二為太子。


    再後來,顧仲文知道了往日那些談論詩文,風花雪月的好友接近自己隻是因為自己的身份,後來出事以後,便懷疑是自己出賣,而與自己漸行漸遠,甚至還言語抨擊,侮辱甚重。


    自此,顧仲文憂鬱成疾,一年半載之後便去了。


    老皇帝也是這個時候,心生悔恨,染上心疾,身子大不如前。


    而老三顧叔朝從小便喜歡看些江湖雜書,聽些江湖戲曲兒,對其他的一概不感興趣,尤其當老皇帝以皇權和太子之位試探時,所得到的結果很是失望,便也任由其率性而為了。


    而他修行天賦也確實不錯,長大成人後,便拜了應笑看為師,素日多住在聚義莊裏,隻是小皇帝登基之後,才久居神都,少往聚義莊去了。


    小皇帝是四皇子,自小不與人言談,偏喜歡些蛐蛐、蟈蟈之類的玩物,本來在老皇帝的眼裏,也是個玩物喪誌的東西。


    但沒辦法,老皇帝病重,看著膝下的三個兒子,顧伯雍是腦袋長肉的木頭,被人三言兩語就容易激怒,要是江山交給他,第二天就會諸侯四起。


    顧叔朝又心向江湖,快意恩仇,天下也不能交給他,否則世家門派定能幹擾政事,屆時國將不國,兵變叢生。


    所以思來想去,還是小四最合適,他還小,若有賢臣輔佐,這路還能走迴來。


    老皇帝走得急,托孤之後就駕崩了。


    得到消息之後的顧伯雍,當場咳血,留了病根,聽說到現在這身子還時常發虛。


    倒是小皇帝吃好喝好,整天沒事人一樣。


    而現在,顧叔朝這位便宜三哥,因著和聚義莊,和應笑看的關係,便被朝廷委以重任,前去與江湖各派和談。


    ……


    此時,顛簸的馬車裏。


    坐著兩道身影,一個看似閉目養神,實則氣息綿長,顯然是不忘修煉內功。另一個雖然看似平靜坐著,額角卻有冷汗,不時偷眼去瞧坐在一旁的人,如同緊張,也好像是有些心虛。


    “呂大人很熱?”閉目養神的年輕人睜眼,似有寒光一閃,讓人望之心悸。


    旁邊,那正將目光飄過來的中年人心底一驚,又乍聽此言,下意識愣了愣,等迴過神來,連連搖頭。


    “不熱,不熱。”他隻覺自己笑得勉強,臉上也有些僵硬。


    顧叔朝年紀二十五六,麵龐因長久習武而微黑,但仍是俊朗,不減貴氣。尤其是那雙眼睛,哪怕平靜似是常常帶著親和笑意,卻好像能看透人心中所想一般。


    他撣了撣上好的蜀繡錦袍,好奇道:“呂大人出了很多汗。”


    這位呂大人,名為呂晉申,是六扇門的一位主事大人,隸屬刑部,官職兼刑部侍郎,素日負責的就是跟江湖門派打交道,在衙門裏,地位僅次於六扇門總捕頭。


    今次,就是受小皇帝差遣,來隨顧叔朝去聚義莊的。畢竟若說對江湖事和各派,他都很是了解,也是最適合的人選。


    隻不過,這麽一個位高權重,見慣風浪的高官,現在卻冷汗不停,這實在不應該。


    呂晉申聞言,從袖裏拿出手帕,擦了擦汗,訕笑道:“下官向來體虛,失禮了,失禮了。”


    顧叔朝看他一眼,隻是微微一笑,也不知是信沒信。


    他伸手挑開側邊的簾子,朝外看去。


    清晨涼爽的風吹進來,帶著原野間的芬芳,疾馳的路邊,盛開著花草,遠處是青山綠樹,耳邊是被馬蹄驚起的鳥鳴。


    呂晉申被這縷風一吹,渾身有些涼,他也朝外看了眼,然後小心把汗漬擦幹。


    “聽說呂大人是衝霄劍派出身?”顧叔朝問道。


    呂晉申心裏本來就有鬼,心弦一直緊繃著,正想間被這麽一問,下意識就看了過去。


    他看到了一雙有些幽深的眸子,泛著如墨般的微光。


    “曾經是,跟家兄拜進了衝霄劍派。”他說,“後來不太能吃苦,就走了仕途。”


    “那怎麽去了六扇門?”顧叔朝問道。


    “家兄說在六扇門當差,可以給予便宜行事。”呂晉申迴道。


    “老家是哪的?”


    “南陵那邊的一個小地方。”


    “謝家所在的南陵?”


    “是。”


    “聽說你一直住在神都,很久沒迴家了吧?”


    “快五年啦。”說到這,呂晉申的語氣有些低沉,似是有些感慨。


    “這次去聚義莊,你們兄弟兩人應該能相見了。”顧叔朝笑了笑。


    “是啊,還要多謝陛下。”呂晉申也是一笑,隻是眼神有些飄忽,細瞧時,瞳孔似有些渙散。


    顧叔朝點點頭,忽然道:“是誰想殺我?”


    “是...嗝?”正欲說間,呂晉申的神情忽然有些痛苦,他緊皺著眉頭,嘴不由也張開。


    顧叔朝額上也浮現一層細密的汗珠,他咬了咬牙,沒有繼續問,隻是靜靜看著眼前之人。


    “是...是大人。”呂晉申說道。


    顧叔朝聽後,沉默片刻,吐出口氣。


    他閉了閉眼,身子朝後靠了靠,如蜷縮般,在車廂的角落。


    車簾被風吹得起來,帶著花香和淡淡陽光味道的風透進來,一旁的呂晉申沒來由地打了個冷顫,然後一下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殿,殿下”他眼裏有些茫然,下意識開口,然後伸手撩開簾子朝外看了幾眼。


    “我方才怎麽了?”呂晉申疑惑道。


    顧叔朝沒看他,隻是道:“你不是體虛麽,馬車顛了下,你睡了片刻。”


    呂晉申當然不相信,他後背都被冷汗濕透了,但左思右想也記不起方才發生了什麽,隻記得對方問自己是不是出身衝霄劍派。


    想到這,他鬆了鬆衣衫,道:“下官的確在衝霄劍派學過幾年劍,隻是不成器。”


    顧叔朝點點頭,沒說話。


    呂晉申卻多看了他幾眼。


    “怎麽了?”顧叔朝眼皮也沒抬。


    “殿下可是覺得熱?”呂晉申看著對方額頭上似也有汗。


    顧叔朝哼了聲,“我也體虛。”


    呂晉申張了張嘴,老實坐在那,不吱聲了。


    他當然不知道,自己方才透露了什麽。


    而這當然是殺頭的罪過,他本是無比緊張,但不知道為何,現在卻不緊張了,好像這件事沒那麽重要了,也好像此事已經不是什麽需要隱瞞的秘密了。


    就突然有種如釋重負,仿佛已與自己無關那般。


    呂晉申覺得有些累,有些疲憊,而時間還早,自己還能小眯一會兒。


    顧叔朝瞥他一眼。


    對方口中所謂的大人,便是刑部尚書溫兆年。


    溫姓經商起家,早年還曾接濟過第五唯我,所以留下一份淵源,是以如今在神都,的確是有勢力。


    但就憑這個,對方還沒膽量殺自己。


    不過正是因為這個,顧叔朝才知道真正想殺自己的人是誰。


    顧忌,自己的四弟,如今的皇帝陛下。


    至於為何要殺自己,顧叔朝想著此行的盡頭,無聲笑了笑。


    朝廷沒有想和談,那個人隻是想找一個理由,對那些江湖門派出手。


    而又有什麽理由,會比‘親王殿下受命和談,卻於半途被江湖人刺殺’更合適呢?


    隻是未免太狠了些,顧叔朝腦海裏,浮現出那個湊耳聽著蟈蟈叫聲,眼神幹淨明亮的少年人,心裏有一陣掩不去的悲傷。


    ……


    神都之地,平原廣布,山林湖泊眾多。


    一行人馬為了盡早趕到聚義莊,走的不是官道。


    當然,原先說的理由是這樣,現在再想想,似乎偏僻的地方,才好殺人。


    顧叔朝是這麽認為的。


    然後,在又過了一刻鍾,入耳的馬蹄聲裏,多了不一樣的嘈雜。


    “有馬隊!”馬車旁的護衛高聲示警。


    接著,一行人速度放緩,隨行官兵都掛上了弓弩。


    但他們很快發現,不隻是他們一行的後邊,便連左右方向,都有馬隊疾馳而來,明顯一副殺氣騰騰的樣子。


    “是馬匪!”有人提醒一聲。


    嗖!


    當人馬接近之後,根本不用下令,隨行的官兵便直接放箭。


    很快便是喊殺聲,馬嘶聲,刀劍入肉,人倒下,血液飛濺,聲音混在一處,但即便有了明顯急促的顛簸,馬車依舊未停。


    “殿下,坐穩了!”趕車的侍衛說道。


    顧叔朝沒有迴應,他能感覺得到,馬車正在往外衝,衝破所謂馬匪的包圍,衝出隨行的這些後周虎賁精銳。


    一旁,呂晉申神情緊張,雙手牢牢按住佩劍,一雙眼睛不時朝窗外看去。


    喊殺聲有些模糊了,馬蹄聲也漸漸遠了,不管是追兵馬匪,還是那些官兵,好像都不見了。


    呂晉申下意識看了眼身邊一直沒有出聲的人,對方神情晦暗莫名,眼裏好像帶著些許嘲弄。


    他微微一愣。


    馬車的速度緩緩放慢,最後停下。


    耳邊傳來馬匹的喘息聲,還有不安的踢踏聲。


    呂晉申幹咳一聲,道:“為何停下?”


    外麵沒有迴應。


    呂晉申看了眼身邊之人,用劍挑開了車簾,外麵,就在正對麵,有一騎同樣望向這裏,不知等了多久。


    “殿下?”呂晉申示意一聲。


    顧叔朝起身,出了馬車。


    呂晉申看著他的背影,猶豫片刻,也握劍走了下去。


    這裏是在林邊,舉目望去,一時難辨方向,很是空曠。而趕車的人也不知去了哪兒,四下裏就隻有他們三個人。


    “你是何人?”呂晉申朝對麵那一騎高聲喝問。


    顧叔朝看他一眼,“省省吧。”


    呂晉申一怔,接著看懂了對方的眼神,臉色微變。


    “您都知道了?”他問道,腳下朝一旁退了兩步。


    顧叔朝雙手攏在袖裏,沒理他,隻是看向對麵,那一騎也下了馬,在七步外站定。


    這是個中年人,相貌無奇,穿著後周「玄」甲,其實也是方才隨行的那些官兵裏的一員,隻不過他身上散發出的殺氣,讓人一看就明白,這不是自己人。


    “我沒見過你。”顧叔朝說道。


    從氣機上,uu看書.ukanshu他能判斷出,對方也是半步修為。


    這樣一個人,無論在朝堂哪位的手下,還是江湖裏,都不該寂寂無名,尤其是在他的情報裏,對此人並沒有什麽印象。


    “您能看見的,都是讓您看見的。”對麵那人說著,頓了頓,又道,“東廠掌刑千戶,薛立桓。”


    他自報身份,既是對眼前之人的尊敬,也是一種自信,自信能殺人滅口。


    顧叔朝聞言,沉默片刻,點點頭,“明白了。”


    身邊,呂晉申抽出了劍。


    對麵的人,也緩緩拔劍。


    顧叔朝沒有出手的意思,他抬頭,看著一片蔚藍,白雲悠悠,偶有飛鳥掠過,枝葉搖晃。


    溫暖的陽光,有些刺眼。


    “動手吧。”他說。


    拔劍的中年人愣了下,隨即皺眉。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顧叔朝看著天上,微微眯眼,“你們動手,我不反抗便是。”


    呂晉申皺了皺眉,有些試探似的朝前走了一步,又頓住。


    他知道對方拜師應笑看,武功高強,對江湖事經曆也不少。既已猜到此間事為何,這心思也自是狡詐。


    他可不相信對方真的引頸就戮,畢竟,沒有人想死,尤其是以對方這等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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