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辭晚選擇駱三,自然也是有其因由存在。


    相比起修至真仙的一清真人,洛三雖然隻有天仙境巔峰的修為,但洛三是真正的有誌之士!


    千年前如此,千年後亦然如此。


    世間高手易得,信念難求。一個真正能夠堅持自己信念的人,一個以世間公平大同為人生目標的人,他難道不比任何人都值得信任?


    一清真人未必沒有自己的信念,但他的信念更多的還是在他自己個人的道途上。這沒什麽毛病,隻是在選擇隊友的時候,他永遠也不會是宋辭晚的首選。


    哪怕他是真仙!


    洛三懷抱著一個圓潤光滑的黃棕色葫蘆,似有些醺然地站在小小課桌的方寸之間。


    他有太多年不曾在人前以天仙高手的身份現身了,此刻又仿佛有些局促。


    在場許多人都不認識他,不知道宋盟主究竟是從什麽犄角嘎旯找出了這樣一個人。


    卻見他緊緊懷抱葫蘆,對著木人身後滄海投影的方向遙遙一鞠躬,忽而抬眼看向了蒼茫海麵上的宋辭晚,說:“宋盟主,小可會認真答題,但若是有思想不及,猶豫難訣之時,我便會放棄答題。到時,還請宋盟主出手。”


    洛三竟然在開場時,便主動提出要將答題的主動權移交給宋辭晚!


    這等於是將風險完全攬到了自己身上,從而最大限度保證了宋辭晚的權益。


    他這樣的舉動與決斷,旁人聽了見了也是敬佩的。當下有不少人在心中暗暗點頭:不怪宋盟主選擇此人,此人胸襟果然不凡。


    宋辭晚遙遙頷首,沒有直接出言拒絕駱三的好意,隻微微一笑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洛三爺隻管放心答題便是。”


    駱三麵上頓時露出動容之色,他又拱手,對宋辭晚深深一躬。


    講台上,木人的眼珠子轉動了一圈,落在駱三身上。


    隨後,他舉起戒尺,輕敲身側橫屏。


    就這樣,橫屏上滾動著出現了大量的文字與圖案,木人看似輕緩從容,實則極為快速地又講起了課來。


    木人講課,那是從未有分毫遲疑的。隻要時間一到,他就會開講,隻要一刻鍾過去,他又會立刻停止講課。


    他講課的內容十分豐富,範圍極為廣博,每每一刻鍾的時間裏,所表述出的信息量卻足夠正常人講上三天三夜也不止。


    也正是因為這種超大信息量的講解,這才使得木人的課十分難懂——


    當然,這種難懂也不僅僅是因為課堂信息量太大,還有一個很玄的原因,則在於聽課的生靈總有種自己是隔著薄霧在解析另一個文明的痛苦感覺……


    聽課歸聽課,課上的內容聽在耳中,卻又好似是在給誰隔靴搔癢。


    沒辦法,撓不到痛處,就隻有做個學渣了。


    說來也是可憐。


    當然,學渣也是分等級的。


    比如九嬰那種,就是學渣中的學渣,而類似於天音這種,就是學渣中的三等渣——


    有點渣,又沒那麽渣,還有得救!


    那麽,洛三爺又會是哪種呢?


    木人在洋洋灑灑地快速講述,宋辭晚則在潛心記憶,飛速領悟。


    這個過程中,她又學到了數十個全新字符。


    很快,她的字符掌握就超過了四百個!


    這種躍升式的高速學習,使她其實毫不在意駱三的答題狀況。因為宋辭晚的真正目標其實早就不在這些題上——


    又或者說,即便他們這些人,將所有的題都全部答對,又能如何呢?


    他們真的就能進入木人口中的文淵海,得到所謂的“大道一條,壽元百萬”嗎?


    或許文淵海真的存在,但是“大道一條,壽元百萬”這兩個好處,宋辭晚卻是心中存疑。


    再者,即便是真能得到“大道一條,壽元百萬”,這也不是宋辭晚進入昊虛仙島的真正目標。


    她的真正目標,總歸還是要強大自身,不斷進取,直到擁有掀翻棋盤的力量啊!


    世間萬事萬物,唯有力量永恆。


    沒有力量,所謂長生逍遙都隻是一句空話。


    擁有力量,便是倒逼古神蟲族,將那些恐怖又邪惡的東西盡數誅滅,又有何難?


    跟著棋路走,永遠都隻能做一顆優秀的棋子。掀翻棋盤,才有可能成為真正的下棋人!


    宋辭晚想得通透明白,胸中一團文明的火焰,帶著她強大的信念在熊熊燃燒,這使她精神格外旺盛,神明則在文明火焰的澆灌下飛速成長。


    神明壯大,凝實再凝實,直到擁有超越真人的質感。


    宋辭晚識海中,神明的眉心又在不停鼓蕩,她擁有了一種強烈的,神明亦要生出第三隻眼的預感!


    她在捕捉木人捏弄時空長河的種種痕跡,企圖學習到其中奧妙。


    直到一刻鍾的時間到了,木人又拿戒尺輕輕一敲身側橫屏,道:“學習時間結束,人族駱三,你將開始答題。”


    答題時間,又來了!


    駱三精神一震,連忙越發將腰挺直,仔細去看橫屏上新出的題。


    題曰:先聖孔子言,隨心所欲而不逾矩;孟子曰,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老子曰,道法自然;莊子曰,物我兩忘……


    諸位先聖道途各異,然而又各自成聖,請問,諸聖誰對誰錯?可有共通之處?


    駱三:……


    駱三看完題,整個人就是懵的。


    他做好了題目會很刁鑽的心理準備,也十分認真地聽了課,思索了許多東西,但是,他沒想到真正的題目會如此刁鑽——


    不,這甚至不是刁鑽。


    這就是難。


    好一道終極難題!


    此時此刻,駱三極想說一句:小可何德何能啊!這種難題,這種難題,這種難題是我配迴答的嗎?


    木先生啊,您可太過於看得起我了!


    駱三苦著臉,雙手緊緊抱著懷中圓潤的葫蘆,葫蘆微微震動了三下。


    駱三便又歎一聲,隨後將葫蘆掛迴腰間,遙遙向宋辭晚拱手道:“宋天驕,此題還是請您來答罷。”


    天驕答題,若是答對,隨從便要受到惡氣懲罰!


    若是答錯,隨從也同樣要受到惡氣懲罰。


    總之不論對錯,隨從都要受罰。唯一的區別也就是,天驕答對了,自己可以不必受罰,而是可以再向文淵海前進一步。


    宋辭晚的心神僅僅分出了極小的一縷在橫屏新出的題目上,她的大部分精神則關注於自身的進步與蛻變。


    駱三請她答題,她頓了片刻才徐徐說:“好。”


    她沒有拒絕駱三,到底是說了一個“好”字。


    “好”字落下,木人道:“天驕宋昭,請你答題。”


    木人沒有情緒起伏,又說:“你還有二十息的時間可以答題。”


    是了,先前駱三讀題加思考,已經用去了十息的時間。到宋辭晚這裏,就隻剩下二十息了。


    宋辭晚心緒迴轉,當下快速讀題。


    讀過一遍後,她的心情也是微微凝重。


    她沒有直接給出問題的答案,而是下意識地屏息思考了片刻。


    一息、二息、三息……十息、二十息!


    時間過得飛快,宋辭晚沒有深思的餘地,她趕在木人宣布答題時間結束前,開口道:“諸聖無有對錯,一如世間白晝與黑夜,日夜輪轉交替,皆為自然至理,又豈能分出對錯來?


    至於諸聖共通之處,其實都在於‘隨心所欲’四字。


    孔聖曰,隨心所欲而不逾矩。其隨心所欲的前提雖有‘不逾矩’三字,然而,不逾矩的同時其實也是遵從內心。二者互為前提,在不逾矩的範圍內隨心所欲,此為真正自由!


    孟聖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既有為天下世間的大誌,又有愛護自身的天性自然,此乃孟聖之心,亦為其心之所欲。


    老子曰道法自然,天地自然皆在其道中,此等胸襟意誌,實在壯闊難言,千千萬萬個後來人中,也極難有一人可以窺其皮毛!”


    宋辭晚說到這裏,亦是輕輕歎息了一聲。


    這一歎,轉折突兀,卻又使得聽她答題的眾多生靈忽然生出如夢初醒之感。


    哦,是啊,這位是在答題!


    許多人明明是在聽她答題,可心中卻又分明生出一種恍惚是在聽她講道的奇妙感覺。


    聽著聽著,有玄妙的感悟在胸中生起,不少生靈都聽醉了。


    宋辭晚的歎息,聽得不少人與妖都是鼻頭一酸。


    木人亦仿佛有些入迷,此刻目光轉動,看向宋辭晚,那神情分明是在說:說啊,繼續說啊,你怎麽就不說了呢?


    木人……對,不對!


    木人竟有情緒了?


    這可就太不對了,木人怎麽會有情緒呢?


    宋辭晚一邊答題,識海中神明猶如巨浪漲潮般,在飛速向前拔高,節節生長。


    她沒要木人真正出口催促,很快又繼續道:“莊子曰物我兩忘,此非紅塵境界,實是聖神之心。


    世間生靈,若至於萬物不縈於心,名利皆為糞土,唯獨餘有自我……凡此種種,難道不是真正的隨心所欲?難道不是真正的極致驕傲,極致縱情,極致任性?”


    宋辭晚又是一聲慨歎,隨即道:“請問木先生,我的答題如何?”


    木人“哦”了聲,也仿佛如夢初醒,也仿佛沒有反應過來——


    沒反應過來什麽?


    哦,沒反應過來宋辭晚汪洋恣肆地說著,結果說著說著就突然告訴所有人,她答完了!


    這怎麽行呢?


    她怎麽就答完了呢?


    ——我們還沒聽夠啊!


    木人的木質眼皮又一次掀動起來,眼珠轉了一圈又一圈。


    宋辭晚仿佛聽到,一陣陣機械艱難卡位的“哢哢”聲!


    如平地驚雷,如霹靂暗生。


    她又催促:“請問木先生,我的答題如何?”


    木人抬起手,將戒尺輕輕敲在身側橫屏上,終於開口道:“你……你的答題,很好!沒有什麽問題……天驕宋昭,你可以再向文淵海前行一步。你的隨從駱三,將經受惡氣懲罰。”


    話音剛落,駱三的小課桌空間內眼看便有黑色的惡氣將要升騰而起。


    卻聽宋辭晚道:“我答對了,我理當向文淵海前行一步,可是我的隨從駱三卻要經受惡氣懲罰,此種懲罰,我卻是不服。


    駱三若是受罰,我的念頭將極不通達。念頭不通達,豈不便是違背先聖道念?


    先聖道念,又如何能夠違背?”


    宋辭晚說到第一句不服時,她的身軀忽然在海麵上暴漲至百丈!


    說到第二句念頭不通達時,她抬起腳,忽忽然就從腳下的白色圓盤上踏了出來。


    等說到第三句先聖道念如何能夠違背時,她的麵前忽然就出現了一道恢弘燦爛的滔滔長河。


    長河波濤轟鳴,不知從何處而來,卻刺穿了海麵上空的虛幻投影,直直刺入了投影後方的課室中!


    一瞬間,課室搖晃,木人驚怒爆喝:“天驕宋昭,不守課堂紀律,該罰!”


    轟!


    課室的投影在瞬間破碎了,海麵上卻有波瀾平生。


    有巨鯨仿佛參天之大,從幽暗的深海之中似閃電彈出,嗡鳴著衝向了宋辭晚。


    又有海獸怪章,甩動著宛若蛟龍般的八條觸角,足肢上吸盤張合,帶著無比恐怖的絞殺之力纏向了宋辭晚。


    還有一隻隻看似細小,其實個個都有成人那般大小的海蜘蛛,其竄行如幽影,密密麻麻地挨擠著瘋狂衝向了宋辭晚……


    更有許許多多,難以逐一盡述的恐怖深海之物。


    滄海搖晃,海嘯如山傾。


    可是這一切,卻又都如夢幻泡影般被宋辭晚甩在了身後。


    她已在那課室投影破碎前,腳踏長河衝入了課室所在的那片奇異空間中。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宋辭晚口中誦念,指尖一彈,一行蘊含有無窮大道意念的文字便飛旋著衝開了所有空間壁壘。


    這是以時間在對空間!


    長河翻卷,講台上,木人身上木質的紋理在飛速腐朽,他大睜著眼睛,發出了生鏽一般的怒吼:“孽障,竟敢擾亂課堂,當受吾戒尺!”


    說著,他舉起手中戒尺,抬手就敲向了宋辭晚。


    然後他敲中了!


    宋辭晚巨大的法身衝來,又在被他敲中的一瞬間,法身陡然被縮小解除,變迴了她原本的正常體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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