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選擇自己傷,還是選擇他人傷?


    是一條利己的道路走到底?還是選擇道義為先,舍生取義?


    這個問題,對於許多人而言,顯然都是極致的難題。


    在場眾多生靈,不論是人族還是妖族,不論是課室裏的“隨從”們,還是蒼茫海麵上的天驕們,思及此題,再以自身代入,都不由得在瞬間生出兩難之感。


    頭皮發麻,脊背發寒。


    選擇舍生取義,這其實是違背生靈天性的。


    可是如果純粹利己,且先不說這能不能過得了自身道德底線的關卡,就是能夠過得了,眾目睽睽之下,能夠如此“不要臉”的人,其實也是少有。


    許多人不由得思考,如果自己是雲流光,自己會怎樣選擇?


    這一想,就發現這個抉擇實在艱難。


    但是不做又不行!


    因為相類似的情境,在接下來的時間裏,在場眾人總會有麵對的可能。


    亦有人暗自慶幸,此刻麵對此等難題的乃是雲流光,而非自身。就算早晚自身也要經曆難題考驗,但晚一點總有晚一點的好處不是嗎?


    雲流光沉默了大約三息的時間。


    三息時間很短,短到他好像沒怎麽思考就開口說話了。


    但三息時間似乎又很長,長到在這短短數息間,眾人心思千迴百轉,有人甚至都在心中模擬了數次自己麵對難題時的選擇。


    刹那間心魂跌宕。


    卻聽雲流光平靜道:“我選擇由聞耘師叔繼續答題。”


    他選擇了將自己前進還是後退的命運交給聞耘!


    這就等於說,雲流光將經受懲罰的風險完全壓在了自己身上,從而保全了聞耘。


    這個答案一出,台上的木人眼珠微微轉動了一下,眼皮輕抬。


    他抬眼皮的動作很微妙,但由於他木質的、方正的身體結構,這個抬眼皮的舉動又顯得十分明顯。


    哢哢哢——


    在場的所有生靈,都仿佛像是聽到了機械扭動的哢哢聲。


    下一刻,木人的眼中露出了人性化的訝異!


    這是第一次,這尊木人擁有了真正“類人”的情緒變化。


    宋辭晚注意到這一點,頓時心頭微動,感覺木人的變化很奇妙。


    她暗暗思忖,木人變化的節點很容易聯想——


    木人這是因為雲流光舍己為人,又或說“舍生取義”的舉動,這才發生了這樣微妙的變化?


    這種微妙變化的盡頭在哪裏?


    木人的“人性化”隻是一種模擬,還是真正會在某一刻褪去機械的刻板,擁有“人”的情緒情感?


    她一邊思量一邊推算,對於這座昊虛仙島的存在隱約又有了更加清晰的猜想。


    再看木人,其手中戒尺一敲,眼神複位,方才的微妙變化又好像隻是人們的錯覺。他機械而刻板的聲音再度響起,道:“天驕雲流光,你選擇了繼續由隨從聞耘答題。”


    “人族聞耘,你擁有三十秒答題時間,請在三十秒內完成作答,逾時未答,將做答錯處理。”


    聞耘緊張地站在課桌前,他的臉上還留著震撼與感動。


    木人的催促使他當即張了張口,但是,他的喉嚨卻好像是被什麽給堵住了,一個字都答不出。


    他緊張地吞咽了幾次口水,直到三十秒的時間即將用盡,才終於脫口道:“鄭人虧損了一顆珠!”


    是啊,既然是買櫝還珠,那麽鄭人自然是虧損了一顆珠,這有什麽問題嗎?


    這沒問題!


    這題答得很好!


    答出題以後,聞耘立時長長吐息,一顆吊著的心當下徐徐迴落。


    他的後背出了一身冷汗,答出題後全身心都是慶幸,慶幸之餘又是難免忐忑。


    畢竟他雖然自覺自己的答案應該是正確的,但木人終究還未判題。


    那麽木人究竟會怎樣判題?他會判定聞耘答對嗎?


    聞耘長長吐息,緊張期待。


    課室內外,眾多生靈亦齊齊期待,木人會怎樣判題?


    隻見木人輕敲戒尺,繼續無悲無喜道:“人族聞耘,你答題錯誤,執行失敗,天驕雲流光,你將向墮魂淵退入一步。”


    海麵上風乍起,一陣漣漪推動,雲流光腳下的圓盤頓時向著後方退去。


    與此同時,還有濃濃的黑霧從圓盤底下生起,迅速將雲流光身軀包裹,雲流光發出了痛苦的悶哼聲。


    聞耘站在課桌前,失魂落魄,惱怒不服:“不可能!我怎麽會答錯?我這個答案有什麽問題?我何錯之有?”


    木人道:“買櫝還珠,鄭人所損失,應當是一匣珠,而非一顆珠。”


    聞耘:……


    聞耘一下子就感覺到自己好似是遭遇到了一道驚雷,從頭劈下。


    是啊,買櫝還珠,鄭人所損失的,難道不應該是一匣珠麽?他到底是為什麽,會理所當然地認為鄭人損失的是一顆珠?


    他為什麽會錯?


    他為什麽明明想到了關鍵的迴答,卻又偏偏因為一字之差而答錯了題?


    巨大的悔恨湧上了聞耘心頭,隔著木人身後的巨大投影,聞耘恍惚像是看到了雲流光在黑霧中掙紮苦痛。


    無窮的惡氣好似毒蛇巨蠱,穿梭過雲流光的筋骨血脈,身軀神魂,打斷了他氣血的運行,咬住了他經脈中充盈的劍氣,開始飛速對其進行蠶食吞噬。


    很難形容這會有多痛苦,但聞耘卻又仿佛像是能夠感受到這種痛苦。


    萬箭穿心,萬蛇啃噬,刁鑽的怪物撕過了眼目,一下子就竄進了人心中。


    聞耘“啊”地一聲痛叫,他迅速彎下腰,痛苦地吐出了一口血。


    天音頓時擔憂而焦急地唿喊了一聲:“聞師弟!”


    他以為聞耘也如同雲流光一般經受了懲罰,當下質問木人:“執行者答錯題,受到懲罰的難道不是隻有天驕?為何我聞師弟也會受罰?”


    木人平靜道:“執行者聞耘並未受罰,其受傷嘔血乃是自發行為,並非受到課堂規則懲罰。”


    “什麽?”天音吐出了兩個字,接下來卻是沉默了。


    他聽懂了。


    原來聞耘沒有受罰,他之所以吐血,是因為自己一字之差答錯了題,反害了雲流光,以至於心神受損,痛苦吐血。


    天音在瞬間理解了聞耘的痛苦,他一聲歎息。


    他也沒有勸慰聞耘,因為設身處地,換位思考之後,他隻覺得自己倘若與聞耘麵對相同境地,大約也是同樣會如此痛苦的。


    天音將目光轉向了木人身後的投影,擔憂地看向了投影中被黑氣包裹的雲流光。


    並沒有注意到,木人的眼珠又轉動了一下,恍惚又似乎是更靈動了些。


    就在眾生靈以為木人會再度機械轉場,抽取下一輪執棋者的時候,卻聽木人道:“請問人族聞耘,你雖錯題,卻未受罰。為何會心神苦痛至嘔血?”


    木人居然會提出這樣的問題?


    這是正常的提問,還是木人也有好奇心?


    木人問時,聞耘正痛苦地捂著心口,弓著背低低喘息。


    聽到木人的問題,聞耘立刻抬起頭,他的臉上還殘留著一種說不出的痛恨與驚訝,他怔了一下,才吐了一個字出來:“我……”


    聞耘吐了一個字,又“嗬”地笑了一聲。


    緊接著,他直起腰,放下了捂著心口的手,反問木人道:“這個問題,我必須作答嗎?答對可有獎勵?答錯可有懲罰?”


    木人道:“此非課堂答題,答對沒有獎勵,答錯也無懲罰。”


    聞耘便冷笑道:“既無獎勵,又無懲罰,那我為何要迴答你的問題?吾便是不答題又如何?”


    說這話的時候,聞耘一隻手背在身後,一隻手垂在身側。


    他垂在身側的那隻手呈自然放鬆狀態,背在身後的那隻手卻緊緊握成了拳頭,拳背上青筋暴起,顯露出了他此刻心緒並不平靜。


    但他臉上的忐忑與緊張卻再也沒有了,脊梁挺得筆直,整個人恍惚有種鬆柏淩霜般的氣度與傲然。


    也是在這一刻,才終於體現出了聞耘身為九州頂級宗門、頂級天仙的驕傲與氣韻。


    是啊,也就是此時此刻,昊虛仙島內天仙眾多,宗師遍地,大妖群聚,這才顯得天仙好似大白菜般,竟毫不值錢起來。


    可事實上,任何一個天仙放到九州大世界,那都是塔尖尖上的一撮人物。


    哪個天仙沒有自己的傳說與故事,個性與脾氣?


    木人眼皮又掀了掀,眼珠轉動。


    哢哢哢——


    仿佛某種機械運轉的聲音,令在場生靈聽在耳中,俱都莫名心慌。


    投影屏幕內,廣袤大海上,雲流光恰在此時後退完十裏海路,黑氣退去,他的懲罰受完了!


    隻見雲流光站在白色圓盤上,身軀微微晃了晃。


    他麵色青慘,一時沒有言語。


    沒有人知道受懲罰的過程中他究竟經曆了什麽,隻見他站在那裏,也好似是先前的紙鬼般恍惚要碎了。


    但比紙鬼要好的地方在於,雲流光的神情很冷靜,他的目光雖然沒有溫度,卻又有種名劍般的堅韌。


    課室內,講台上,木人手中的戒尺又舉了起來。


    他抬手輕敲,空中再度現出了一顆巨大的骰子。


    木人道:“天驕雲流光,你執棋一對一錯,一進一退,兩相抵消,你可原地不動,不受懲罰。”


    “黑白二棋,兩方比對,黑棋負一分,白棋零分。”


    “現抽取黑棋天驕,再執棋行路。”


    “咚——”


    天空中,那巨大的骰子轉動了起來。


    仿佛是有一隻無形的手,推得骰子骨碌碌滾動。


    數息之後,骰子滾動停止。


    咚——


    又像是有震天的鍾聲,敲響在在場所有生靈心中。


    最終,那骰子頂端固定出了一個鮮紅的三點。


    是三點!


    木人道:“天驕夢貘,你被抽中了,現由你執棋答題。”


    被抽中是妖族夢貘!


    還是舊的套路,雖不知夢貘為何被抽中了,但夢貘此番則擁有三次答題機會——


    哦,不對,應該說夢貘的隨從擁有三次答題機會。


    而夢貘的隨從,乃是古妖聖鬼車。


    有,且隻有古妖聖鬼車一個!


    鬼車與九嬰一般霸道,夢貘雖然擁有三枚隨從令牌,但鬼車既然選擇了夢貘,則同樣不許夢貘擁有其他天驕“隨從”。


    課桌內,鬼車雙翅一扇,八顆鳥型頭顱桀桀怪嘯,中間的美人首則嬌滴滴溫柔道:“哎呀,到我啦。”


    在場眾人都被鬼車的聲音弄得頭暈腦脹,十分不適。


    真恨不得宋天驕再出手,再施展一次閉口天尊,請鬼車妖聖閉一閉嘴。


    可惜,宋天驕此刻並沒有要出手的意思。


    宋辭晚在認真聽課。


    是的,接下來又是木人的講課時間到。


    講法與先前相類似,不必贅述。但木人每一次講課都有全新的講課內容,這一點對於宋辭晚而言,則是汲取新知識的好時機。


    華夏文字有將近十萬之數,生僻的那些且不提,單隻說那常用的萬餘字,就博大精深到無以言喻。


    宋辭晚隻覺得,自己不必掌握上萬字訣——


    她隻要能夠掌握數千字訣,哪怕隻是千餘字,她的修為與戰力則必然會拔升到一個超越極限的高度。


    因而,木人授課,對於宋辭晚而言,是絕對不容錯過的極佳提升機會。


    她就像是一片幹涸的沙漠,在以驚世駭俗的速度,汲取著能夠滋生綠洲的陽光雨露,萬物靈種。


    一刻鍾的授課時間過去得很快,在這新一輪的授課中,宋辭晚又掌握了三十多個全新字符。


    至此,她所掌握的字符總計達到了三百二十之數。


    她靜立在白色圓盤上,沒有動作,沒有言語,隻是默默體悟觀測著這個世界的一切。


    在她的身體裏,卻好似是有無數的火花在碰撞。


    像是幽深廣袤的星夜之中,隕石飛旋,星體萌發,萬物生滅,世界枯榮。


    轟轟轟——


    一個又一個奇妙的物質湮滅了,又有一個接一個奇妙的物質新生了。


    一輪又一輪,死死生生,生生死死,似無窮盡。


    她的耳中聽到了鬼車在答題,第一題鬼車似乎便有答不出的跡象。


    天驕夢貘似乎也如先前的雲流光一般,提出了要由自己來答題。木人還沒有說什麽,鬼車卻尖叫著道:“混賬東西,你不許說話!”


    “小輩,膽敢壞吾,吾必令汝死無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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