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廟中,宋辭晚沒有立刻迴答吳城隍的問話。


    她手持星河斬,將這柄長刀又緩緩歸入了自己背後的刀鞘中。


    而後才道:“平瀾城的幻冥城,目前沒有了。”


    一個人,斬一座城!


    還是一座詭城!


    吳城隍唿吸凝滯,胸腔中的神靈心核卻突突突直往上跳,簡直要在瞬間衝出他的天靈蓋。


    他驚喜至極,然而在這極致的驚喜當中,忽地又生出一種莫名的惶恐。


    惶恐什麽?


    隻恐眼前一切皆是虛假,皆是臆想,又或者,隻怕這天上掉下來的驚喜當中是不是又還包含著什麽毒藥……


    這世間,過分的好事,總會令人莫名不安。


    吳城隍雖是英靈成神,亦仍舊保留人性,亦會不安。


    【神念,歸靈級正神之震驚、喜悅、惶恐,五斤六兩,可抵賣。】


    老頭兒的情緒終於如同開閘的洪水般,瘋狂外泄起來。一團團神念好似瀑布,嘩啦啦地向著宋辭晚身側的天地秤衝去。


    【神念,歸靈級正神之驚喜、震駭、憂慮,七斤三兩,可抵賣。】


    【神念,歸靈級正神之憂愁、惶恐、茫然,四斤五兩,可抵賣。】


    【神念……】


    ……


    宋辭晚注意到了天地秤的解說,尤其注意到了“歸靈級”三字。


    歸靈級正神,相當於修仙者中的返虛天仙,作為一座郡城的城隍,吳城隍果然算得上是極為厲害的那種了。


    老頭兒提供這許多神念出來,也不枉宋辭晚方才那一刀之威。


    宋辭晚不會告訴吳城隍的是,方才那一刀,雖然看似是輕鬆寫意,但其實在出刀的過程中,她也受到了很大的阻礙。


    同時,一把刀,斬破一座城,她也不是沒有付出代價。


    五十萬年壽元!


    這天下間,試問除她以外,還有誰能付得出這樣的代價?


    即便是宋辭晚,原本壽元高達四百五十萬年以上——


    乍看去,四百五十萬減去五十萬,她還有四百萬年壽命餘額,這“區區”五十萬年,對她好像也不會造成什麽大的影響。


    但實際上,宋辭晚此刻卻分明感受到了一種說不出的空虛與痛苦在自己的整個身軀、神魂、氣脈間肆虐。


    所以,這五十萬年又不僅僅隻是五十萬年而已。


    它甚至在某一刻令宋辭晚感受到了體魄衰敗的痛苦。


    是宋辭晚瞬間運轉大衍化生術,又催動自己生死陰陽境界的煉體術,這才漸漸控製住了這種痛苦。


    她也做到了,不將自己的痛苦與方才的瞬間虛弱展現在吳城隍麵前。


    當然,宋辭晚斬滅幻冥城,也不是隻付出代價,沒得到好處。


    她得到的好處同樣不少。


    幻冥城破滅的那一瞬間,有數不清的無形之氣亦在同時穿破某個節點,衝向了宋辭晚。


    那些洶湧的氣,最後又全部被早已等候在旁的天地秤滴溜溜打著轉兒,一股腦地收走了。


    【詭氣,世間之貪嗔癡妄、愛恨情仇、混亂交織之詭氣,一萬二千斤,可抵賣。】


    一萬二千斤!


    這個恐怖的數字,甚至可以說是又給宋辭晚打開了一扇新世界大門。


    詭氣之重,原來可以重到如此程度!


    當時,天地秤在宋辭晚身旁直往下墜。不是天地秤接不住這樣沉重的詭氣,而是宋辭晚本身修為還是有所欠缺。


    時至今日,她依然發揮不出天地秤的全部威力!


    除了詭氣,天地秤接連收到的還有:【冥氣,世間之晦暗、低沉、陰鬱、汙穢……陽世之反麵集合之氣,五千八百斤,可抵賣。】


    【死氣,死寂之城匯聚之氣,八千二百斤,可抵賣。】


    【怨氣,無數年億萬生靈積鬱之氣,四千八百斤,可抵賣。】


    ……


    每一種氣,都重到超出宋辭晚從前所見。


    而實際上,這些還不是幻冥城中真正積蓄的全部。


    幻冥城存在不知多少年,真正積蓄的氣何等龐大,又怎麽可能隻是幾千幾萬斤便能稱量?


    幻冥城中,大部分的氣還是被宋辭晚的破妄一刀盡數斬滅了。


    天地秤最後收走的,僅僅隻是逸散的零頭而已。


    破妄刀法比起宋辭晚的其它絕技,相對來說動靜最小,刀出時也極難看到什麽恐怖誇張的光影效果,但這門刀法的神奇之處卻半點也不比宋辭晚的任何一門絕技差。


    甚至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破妄刀法還要更強。


    宋辭晚站在原地,與吳玄楚又相對靜默了片刻。


    破妄刀法還有一個更神奇的地方在於,宋辭晚一刀既出,斬去的又似乎不僅僅是世間其它生靈的妄念,也還有她自己的妄念。


    因而此刻的她,雖然做出了驚世之壯舉,但她的內心卻居然十分平靜。


    她默默調息了片刻,又說:“吳城隍,幻冥城此時雖已消失,但隻要人心不平,終有一日,這詭城又還會再次出現。”


    吳城隍頓時“啊”了聲,聽到宋辭晚這樣說,他先前的震駭與惶恐卻反倒散了些。


    方才一直飄飄蕩蕩,激動到無法落地的神靈心核也終於又悄然落迴了他的心間,他有種重新找迴世間正常規律的踏實感。


    吳玄楚長長唿出口氣,又忙說:“倒也不奇怪,原該如此。”


    頓了頓,又道:“不過,那也應當是許久以後的事情了。或許數百年,又或許數千年,真是極好。至少眼下數百年間,平瀾城都不會再有詭城入侵之危,魯世兄真是千秋之功!”


    宋辭晚淡淡道:“可是九州境內,至少還有八十座幻冥城。”


    是的,幻冥城並不是平瀾城特產。


    早前宋辭晚便知曉,九州八十一座郡城,每一座郡城的反麵都有一座幻冥城的存在。


    每逢年關,又或是七月半,幻冥城都會散逸百詭,造成詭異遊街的恐怖場景。


    當然,九州是神話世界,這種百鬼夜行之事,也總有修士會去應對。從前許多年,幻冥城之災都是可控的,郡城百姓隻要好好在自家呆著,也總能熬過這種災害。


    隻是如今情勢不同了,對待幻冥城該有不同的應對方式。


    吳城隍揪著胡子,不知道該怎麽接宋辭晚的話。


    他既不能說,請宋辭晚去九州所有郡城都走上一趟,將所有的幻冥城都全部滅掉——


    這跟綁架有什麽區別?


    有些事情,人家就算能做到,也不代表你可以毫無節製地要求人家去做。


    別看眼前少年斬滅此間幻冥城似乎很輕鬆,但誰知道人家是不是要付出什麽代價呢?


    吳城隍是個老人精,總覺得有些事情看起來太輕易就會有些“假”。


    但同時,吳城隍也不能說——


    其餘的八十座郡城與魯世兄毫無關係,魯世兄實在不必在意……之類的話。


    這種話他也同樣說不出口。


    因而吳城隍隻能使勁揪自己胡子,半晌竟是說不出話來。


    宋辭晚也不在意他能不能說些什麽,頓了頓,又道:“吳城隍可曾聽聞昆侖三仙開天路之說?”


    吳城隍一雙眼皮子頓時一跳。


    現如今,昆侖三仙是一個莫名禁忌的話題。


    不論是誰在什麽場景下提起,都總要多幾分小心翼翼。畢竟,梅仙與塵仙,可是被宋昭這位第一天驕殺過的人!


    吳玄楚小心道:“原本不知,後來聽聞宋天驕傳世之言,才略有聞見。”


    宋辭晚道:“方才我斬滅幻冥城的瞬間,似乎還感知到了,在無窮遙遠的世外,與幻冥城相交接的某個未知節點中,有蟲族嘶鳴。幻冥城一滅,某一個蟲族應當也遭受到了重創。”


    吳玄楚疑惑接話:“蟲族?”


    宋辭晚道:“前段時間,那位死時,九州蟲災忽然爆發。吳城隍,我此來原本便是為了此事。”


    不等吳城隍問,她又接連道:“所謂蟲族,又被稱作古神蟲族。”


    吳城隍一怔。


    孰不知,吐出方才那一句話時,宋辭晚也怔了下。


    宋辭晚直言了“古神蟲族”四字,在完整吐出這四個字之前,她其實是早就做好了又要遭遇天劫的心理準備了。


    隻不過如今的“天劫”可能不被宋辭晚放在眼裏了,她同時也做好了不論天劫如何,自己都要強行抵抗住,並將該說的話繼續說完全的準備。


    可誰料,如今的結果卻是,宋辭晚輕輕鬆鬆吐露了那四個字,而預想中的所謂天劫,卻居然沒有任何反應!


    天劫沒有任何反應,城隍廟中的一切都清爽安靜,一如尋常。


    唯有吳城隍,默默咀嚼這四字,隱隱約約驚心動魄。


    他生出了一種不祥的感應,仿佛僅僅隻是聽聞那四字,都要產生天塌地陷般的恐怖預感。


    吳城隍緊張問:“魯世兄,幻冥城的存在莫非也與那古……蟲族有關?”


    他下意識咽下了那個“神”字。


    宋辭晚頓時多看了他一眼,覺得有趣極了,這位老城隍的某種感應與應對能力真是敏銳到不可思議。


    宋辭晚點頭道:“應是有關。”


    頓了頓,又說:“吳城隍,我如今有極強預感,古神蟲族的存在,與世間之貪嗔癡恨、怨憤不平皆有關聯。


    世人心生不平,便有了幻冥城。幻冥城又連接供養古神蟲族,古神蟲族若要入侵九州,想來必定是多方麵,多線路的。


    一則來自於靈界秘境,金丹之法,二則是來自於幻冥城入侵現世。”


    宋辭晚結合自己長久以來的所見所知,慢慢在心中將所有猜測捋清。


    而後她又總結道:“但這兩條線路是否便是古神蟲族入侵的所有線路,我卻仍有不知。或許還有第三條、第四條……甚至更多條線路也說不定。”


    吳城隍頓時感覺到了一種深淵般的大恐怖,他忍不住又扯了把自己的胡子道:“魯、魯世兄,你、您……別騙我!”


    宋辭晚笑道:“騙你做什麽?你有什麽好值得我騙的嗎?”


    吳城隍頓時幽怨。


    雖然他自己也覺得,在麵前這位高人麵前,自己好像確實沒什麽值得被騙的,但是……有些話不說出來,其實也是可以的!


    他方才反問,並非當真質疑。


    他隻是在緩解內心緊張!


    吳城隍愁眉苦臉,頷下的短須都快被他自己拔光了。


    最後,宋辭晚道:“吳城隍,替我傳話九州所有天仙級以上高手,七月初四,宋昭在京郊蟄龍山等候諸位。”


    吳城隍哢一下,頓時拔光了自己所有胡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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