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灰天穹上,雷霆遲遲未定。


    而宋辭晚站在當下,現實隻是一瞬間,魔念的帶動下,她又仿佛是在另一個世界度過了別人的一生!


    “雲國”一百二十七年,天下大旱。


    北地的災民如同蝗蟲過境,一路奔湧南下。


    富貴村坐落在南方的大山腳下,依山傍水,村民的日子原本過得富足安詳。


    直到那一日,村長的母親孫氏接到了自己從北方投奔而來的結拜姐妹一家。那一行人沾親帶故,足有三十幾口,全都湧入了富貴村,等著身為村長的龐守貴安排。


    龐守貴見其可憐,又受了母親叮囑,便拿出村長的身份,又自出銀錢,將這三十幾人分散安排在各戶村民家中。


    他自家也接待了幾個,首要便是母親的結拜姐妹郭氏與她的小孫子毛蛋。


    郭氏極會說話,總能將龐母孫氏哄得眉開眼笑,可她的小孫子毛蛋卻是個極其霸道貪婪的孩子。


    他吃食要爭最多最精,衣裳要爭最好最全。


    龐守貴有個五歲的女兒小丫,七歲的毛蛋總是趁著大人不注意偷偷欺辱小丫,搶奪她的玩具、零嘴,撕扯她的衣裳、頭發,將她打傷、弄哭。


    龐母孫氏重男輕女,自來不喜小丫,總覺得是她擋了自己要孫子的道路。


    毛蛋剛開始欺辱小丫時還藏著掖著,後來發現小丫的祖母孫氏不管,自己的祖母郭氏又偏幫,而小丫的父母白日在外勞作,晚間迴來後小丫又是由祖母孫氏帶睡,根本無從了解這一切……


    最重要的是,小丫自己並不告狀!


    她是個沉默的孩子,雖然父母從來不缺她衣食,但她是祖母帶大,從小受到祖母責打辱罵,她都失去了告狀求救的能力。


    而旁人還隻當她是生性乖巧安靜呢!


    如此一晃十來日,富貴村表麵仿佛還能過得去,內裏卻是暗潮洶湧,事端頻出。


    從北地來的逃荒者越來越多,他們見到這片青山綠水,便如同是沙漠中饑渴的旅人見到了綠洲。他們在這裏駐紮停留,上山打獵,下河捉魚,以恨不得刮地三尺的方式破壞掠奪著周邊的一切……


    這是其一;


    逃荒災民的行為擠占了富貴村以及周邊數個村子村民們的生存空間,由此,又與周邊村民產生了大大小小的各種衝突十數起。有人受傷,有人丟物,有人在吵鬧中與親友反目……


    這是其二;


    而富貴村本村中,那些與郭氏一道而來的災民們又在頻頻生事。


    或者與本村的村民生了齟齬,或有人被狀告手腳不幹淨,或有某家的大姑娘小媳婦忍辱含羞,雖不敢高聲言語,亦暗中告知父兄,請求不再收留外來村民……


    再加上村長龐守貴原先給出的銀錢早已在這十來日間消耗精光,其他村民總不能白養些不相幹的人,損糧失物,沒完沒了吧?


    這既沒道理,也著實是養不起!


    種種瑣碎煩心事都往龐守貴身上堆,值此焦頭爛額之際,這一日傍晚龐守貴迴家,又發現小丫不見了。


    而毛蛋在家中撒潑打滾,卻是哭鬧著要殺豬吃肉。


    龐守貴家養了兩頭半大的肥豬,那是要等到過年的時候才能出欄,或賣或殺,都有去處的。


    毛蛋再是哭鬧要殺,龐守貴也不能給他殺。再加上他還要找女兒呢,當下並不想搭理毛蛋。


    可不料毛蛋被祖母郭氏與龐母孫氏這兩個老太太寵壞了,竟是不依不饒,哭喊震天,如此又引來了村中鄉鄰與同村災民的哄鬧圍觀。


    當時場麵是何等混亂,龐守貴其實都有些記不太清楚了。


    他隻記得那時候天色昏暗,人很多,到處是吵鬧的聲音,孩童哭,婦人叫,而他的妻子不知何時一手拎著菜刀,一手拎個小鼓。她眼睛裏流著血淚,表情是他從未見過的恐怖……


    她一步步走到撒潑哭鬧的毛蛋麵前,問他:“你要殺豬,你真是為吃豬肉嗎?你是不是其實是在怕豬?”


    毛蛋當下不哭了,似是被嚇到般,直愣愣地隻是盯著龐妻。


    龐守貴的妻子問:“你為什麽怕豬?”


    毛蛋抖一抖,不答話。


    龐妻又問:“你對豬做了什麽?”


    毛蛋還是不答,隻是白著臉,可他的神情已經開始令龐守貴感到了十分的不安。


    龐妻繼續追問:“你又對我的女兒小丫做了什麽?”


    毛蛋仍然不答,方才正在與其他村民推攘的毛蛋奶奶郭氏這時迴過神,猛撲過來便舉手捶打龐妻。


    “殺千刀啊!喪良心!你一個大人逼著個小娃嚇唬,你嚇唬誰呢?老娘當初與你婆母結拜,那是散盡家財地幫她啊……如今我們落了難,你一個小輩就這樣欺淩我老婆子……”


    郭氏又哭又打,龐妻忽然舉起菜刀,似哭似笑:“隻是追問幾句罷了,便算得上欺淩麽?你們一定不敢說,什麽才是真正的欺淩!”


    說著,她推開郭氏,轉身就往豬圈跑去。


    豬圈裏,食槽空蕩蕩的,兩頭半大的肥豬正拱在一起唿哧唿哧,不安哼叫。


    食槽下邊,似乎掉著一隻土紅色的小鞋子。


    龐妻打開豬圈的門,舉刀就向兩頭肥豬砍去。


    這個舉動驚呆了眾人,須知殺豬不是易事,哪有婦人舉把菜刀就衝進豬圈殺豬的?這怕不是殺豬,而是在自殺吧?


    追過來的人們有的喊:“守貴家的,你做什麽?你別衝動啊!”


    有人叫:“快,快給她拉出來……”


    也有孩童哭:“爹、娘……我害怕!”


    “害怕你還來?去去去,趕緊迴家去!誰讓你來瞧熱鬧了?”啪啪啪,爹娘賞他兩巴掌。


    各種混亂的聲音中,隻聽肥豬淒厲長嚎。


    也不知龐妻是哪裏來的力氣,她隻舉著把菜刀,卻居然手起刀落,真將兩頭肥豬給殺了!


    菜刀砍破豬頸,肥豬拱傷龐妻。


    淒聲亂叫中,人與豬殊死搏鬥。


    鮮血濺出豬圈,也分不清誰是誰的。


    直到某一刻,慘叫的聲音停下,兩頭肥豬都被開膛破肚。


    旁觀眾人的混亂聲音也都停止了,人們其實是驚呆了,因而發不出聲音來。


    他們看見了什麽?


    隻見那被破開的肥豬肚腸中,除了某些醃臢物,竟明晃晃地被挑出了一堆破爛的小孩衣裳,還有零散的碎骨,未能被消化的頭發……


    極度的安靜中,龐妻發出絕望恐怖的唿嚎。


    “啊——!”淒厲長嚎,灰暗的天空中,黃昏的雲朵都仿佛是在震動。


    “是你!”她渾身是血地從豬圈裏衝出,舉著菜刀便對著毛蛋砍下。


    “是你啊!是你將小丫關進豬圈的對不對?”她一邊問一邊砍,語速且快,劈砍的速度更快,“晌午我問你有沒有見到小丫,你騙我說她去了河邊。那時候你還偷笑,我就應該知道你是在騙我啊……”


    “你騙我,你欺負小丫,你搶她的東西,你還逼她睡豬圈,你小小年紀,怎麽這麽惡毒?”


    毛蛋被砍中了,他痛叫一聲撲到地上,又驚又慌又怕,嗚嗚直哭:“不要,不要殺我,我沒有要害人!是孫奶奶告訴我,丫頭片子生來賤,就是用來給爺們玩耍的。”


    “我隻是想跟她玩,她又哭又叫,見到豬才安靜,我就讓她跟豬呆著。”


    “孫奶奶也知道,她說沒有關係,家豬認人,就讓小丫在豬圈裏歇一會兒……”


    “不是我的錯,不是我……啊!”


    他一聲聲哭喊,邊哭邊爬,想要逃離龐妻的追砍,可到底人小力弱,龐妻已經殺瘋了,大肥豬都給開膛破肚了,又何況是他這樣一個小人?


    他根本躲不開,逃不掉。


    一刀又一刀,更多的鮮血濺開,他的掙紮與哭聲都逐漸微弱。


    他的祖母郭氏哀嚎著一直在追打龐妻,企圖救他性命,可這一切在龐妻的瘋狂下,也終究都是徒勞。


    世人都愛憐惜眼前的弱者,倒是也有人覺得龐妻做法太過,在一旁叫嚷著要她住手的,但龐妻動作極快,等有更多的人上前來拉扯時,毛蛋已經沒了聲息,郭氏也在追打中被龐妻砍得傷痕累累。


    然後,一切就都亂了。


    郭氏和毛蛋並非孤家寡人,他們同行逃難的三十多人都是同宗同族,其中青壯還占大多數。


    毛蛋一死,這些青壯便衝過來嗷嗷叫著要龐妻賠命。


    龐守貴不肯,首先就站出來攔。


    他是富貴村村長,本土本鄉,同族更多,如今振臂一唿,本土村民便與三十多名外鄉青壯正麵衝突起來。


    這其實也是一場醞釀已久的衝突,本土村民早就對外鄉災民不滿,如今有了由頭,有了契機,一場爆發便再也無法阻擋。


    殺喊聲,便從這一刻起,響徹了整個富貴村。


    人們推攘,辱罵,有的動起了拳頭,更兇狠的抄起了木棍、鋤頭、柴刀等一切可以攻擊的武器……


    有人見了血戰戰兢兢,有人見了血卻是越發興奮。


    一切都更亂了,而就在這樣要緊的時刻,外頭窺探已久的更多災民覷準時機,卻是聚集著,哄鬧著,如潮水般一唿啦湧進了富貴村中。


    這下子,真正的噩夢才真是開始了。


    後來還發生了什麽來著?


    龐守貴的記憶越發混亂起來,他隻記得外來災民衝進了村子,他們湧入各家各戶,打、砸、搶……


    而他家這邊,他的妻子趁著亂象忽然一刀捅向了他的母親。


    龐守貴當時被陷入群架中,隻能眼睜睜看著,他甚至都沒來得及出言阻止。


    便見妻子轉身又是一刀,殺死了毛蛋的祖母郭氏。


    最後,她再一刀給了自己。


    “小丫,是娘對不起你。娘來尋你了,下輩子咱們不做母女,讓娘做你家養的一隻貓兒狗兒吧……”


    龐妻渾身是血,咽氣而亡。


    龐守貴怔在原地,心魂俱裂,當時便被旁邊一災民的柴刀砍中。


    “你……”


    他隻來得及側頭看一眼砍中自己的人,便含著滿腔的鬱憤與痛苦,倒地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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