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錦繡殿下打算去祭奠湄熙的墳塚。幹城和德音隻好帶著郡主去了家祠。按照鄭德音的安排,將湄熙的棺槨葬在蕭家祖墳西麵。眾人隻見湄熙的墳塚坐西朝東,麵對一條小溪,背後是一座青蔥茂密的小山丘。小溪與山丘之間是一片草灘,碧綠的青草間點綴有許多赤、橙、黃、紫的小花。墳塚的墓碑兩側種有兩株芙蓉樹。又見墓碑上刻著“養孫女王氏之墓”的字樣。


    幹城將一碟蔥燒豆腐、一盤清蒸虹鱒和一碗米飯放在湄熙墳前。這些都曾是湄熙生前百食不厭的飯菜。忽然從墳塚飛出一隻紫白相間的蝴蝶在眾人麵前往來飛翔,仿佛向來祭拜的眾人翩翩獻舞。


    幹城看著蝴蝶不禁歎道:“她生前倒是最愛紫色的裙子。”


    忽然眾人一陣輕聲驚歎,隻見翩翩起舞的紫蝶落在幹城頸後的衣領上,如同為他安上了一對絢麗的雙翼。


    錦繡殿下被這一幕感動得熱淚盈眶,問道:“這紫蝶莫不是湄熙姐姐的魂魄所化?”幹城苦笑著搖了搖頭。


    德音此時也被這景象所觸動,問幹城道:“王湄熙小時候一直黏著你,為何後來會那般待你?”


    幹城懷著深深地惋惜歎道:“湄熙不如她姐姐聰慧。沚熙清楚自己想要什麽。而湄熙是小孩子心性。她看我時常找沚熙玩,所以她也天天黏著我。後來她父母來信說,京裏的生活如何富貴光鮮。讓她和姐姐趕緊迴京嫁入王公之家。她就急著迴京。”


    德音略帶酸意的追問道:“京裏的生活不好嗎?”


    幹城說道:“好是好,就是拘束了點。”後半句他沒敢說。那就是京師官場爾虞我詐,心性單純之人難以立足。


    德音又追問道:“你說王沚熙聰慧,清楚自己想要什麽。那她到底想要什麽?”


    幹城深吸一口山間新鮮的空氣,然後微微仰頭微笑著說道:“自由自在的生活。”


    說罷,眾人又是一陣輕聲驚歎,隻見幹城頸後的紫蝶此時竟然飛入芙蓉樹中不見了。


    幹城的話深深觸動了錦繡郡主。她貴為尊貴的郡主,外人看來光鮮無比,實則處處受製。所有的人都希望她向廟裏的菩薩一般端坐在廟堂之上,受到億萬臣民的膜拜。在她的心中“自由自在”本來早已湮滅,但聽到幹城的話以後,又有所感悟。她癡癡地看著幹城和德音說道:“我若有一日不在了。勞煩你們二人把我葬在湄熙姐姐身旁。我願與王小姐一起化作這秀麗山川中自由自在的精靈,不再受俗世拖累,翱翔於林間花海。”


    幹城和德音一聽這話,頓時嚇得跪倒在地。德音慌忙說道:“郡主殿下花一般的年齡,以後好日子還長著呢。”


    老劉太監慌忙也要上前勸解。隻見郡主殿下抬手製止,然後笑中含淚說道:“吾不過是感時傷懷罷了。二位快快起來吧。”作為帝國未來的長公主舉手投足都要受到繁瑣禮儀的束縛。若想過上自由自在的生活,恐怕隻有來生了。


    眾人祭奠過湄熙,便匆匆下山去了。郡主走走停停,看到好的景色,就下車玩賞一番。一行人返迴伯第途中經過一座村莊喚作南山集。此時已近傍晚,晚霞將整個村莊映襯得紅彤彤的。南山集前日剛剛完成秋收,今日村民約好一起飲宴。村子中間的道路早已被長桌宴堵死,全村百姓正圍坐在桌前暢飲歡歌。錦繡殿下看到如此景象,自然下車觀看。隻見幹城氣急敗壞的大喊:“誰是你們裏長,趕緊給我找來。”


    忽然人群中鑽出一為中年漢子,激動地大吼:“這不是屠狼殺虎的蕭狀元嗎?”


    幾個眼尖的女子喊道:“蕭狀元身邊不是長街誇官的扶雲鄉君嗎?”


    喧鬧的人群圍攏上來。幹城、德音和老劉幾人趕緊把郡主圍在中間。隻見為首的漢子舉著一個酒壇子,又有一位眉清目秀的姑娘端著白瓷碗,二人上來就為幹城敬上一盞酒。幹城正猶豫間,就聽郡主說道:“盛情難卻,儀衛副你就幹了吧。”


    幹城聽罷,一仰而盡。幹城喝罷笑道:“好甜的糯米酒。”


    德音也被敬了酒。隨後村民又將一碗酒敬到郡主麵前。老劉太監伸手攔住,說道:“殿下,外麵的東西不能隨便吃。”


    郡主笑道:“為何不可飲?這都是吾祖父的子民,他們豈會害吾?”說罷就要接過酒碗。


    老劉見阻攔不住,就衝著幹城說道:“你倒酒,讓扶雲鄉君先飲。若是扶雲鄉君無事,再為郡主敬酒。”鄭德音心中不禁暗罵,好你個老劉巴不得毒死我,好成全你家郡主。


    幹城將酒壇與老劉看了,確實沒有機關。幹城這才自斟自飲了一碗,然後為郡主送上一碗酒。德音心中暗想,幹城還算是有良心。


    村民們也看出郡主身份高貴,都慌忙跪下。郡主飲完一碗酒笑道:“眾位鄉親快快起來。莫要耽誤了你們的宴席。”


    村民們紛紛挽留幹城和德音。今日錦繡殿下在山裏玩了一天早就餓了,雖然一眾人都有金川伯家廚房準備的食盒,但她實在想嚐嚐長桌宴,更喜歡這歡快熱鬧的氣氛,便說道:“老劉、儀衛副、扶雲鄉君咱們今日與民同樂。”


    郡主話音未落,幾個十來歲的小男孩已端出一張桌子,並擺好了凳子。老劉勸也勸不住,便板著臉衝著鄭德音說道:“今日進獻給殿下的酒、菜、飯都要你先品嚐。”


    德音叉手笑道:“謹遵劉大人台命。”


    郡主早就急不可待入了席,然後揮手道:“鄭姐姐,坐我旁邊。儀衛副和老劉坐到對麵去。”平日裏男女不同席,君臣更不可以同案對飲。不過今日為不掃郡主雅興,幹城與老劉都斜簽著坐下。


    幾個人落座後,就見羊肉包子、燒雞、豆幹、葵菜、燉肉便一股腦端了上來。村裏的百姓挨家挨戶上來向幹城敬酒。一位為首的老者舉杯讚道:“蕭狀元當年在太縣清理匿稅田和非法兼並土地,我們村子也跟著沾了光。現如今我們每年要給官府少交四、五成的火耗。蕭大人為民做主,實在是難得的好官啊!老朽無以為謝,薄酒一盞以表敬意。”原來全國清查匿稅田以後,各縣手中有了許多公地,於是將大量辦公費用平攤到了公地中。因此各地都降低了火耗。


    幹城連忙擺手說道:“此言差矣。是陛下與太子殿下聖明。若不是陛下頒旨命天下清查匿稅田和非法兼並土地,光憑我一個小縣令,哪裏能會惠及到你們這裏?”


    鄭德音聽罷,不由得鬆了一口氣。之前劉招娣家裏的情況,給她也造成不小的壓力與困惑。現在看來幹城當年在太縣的所作所為為自耕農減輕了負擔,卻損害了廣大地主豪紳的利益。這些地主豪紳將自身受到的損失轉嫁到了普通雇農的身上。心情好轉的德音,也舉起酒盞笑道:“老爺子我也陪你喝一杯。”


    錦繡殿下也以讚許的目光看著幹城。此時老劉太監眼疾手快,及時跟進道:“蕭大人說的極是。陛下和太子殿下從諫如流,實乃百姓之福,天下之大幸。”眾人聽後都跟著一起頌聖。


    幹城也連續與村民幹了幾十盞酒。然後笑嘻嘻抱著一隻羊腿啃了起來。鄭德音撕開一隻燒雞,嚐了一口,便將兩隻雞翅遞給郡主殿下。然後笑道:“都說雞腿好吃,其實雞翅更加入味,肉質與雞腿一樣。請殿下慢慢品嚐。”


    郡主一嚐之下,隻覺村裏的飲食雖沒有宮中的膳食精致,但是更有味道。郡主與扶雲鄉君頻頻互相敬酒說笑起來。唯獨老劉太監正襟危坐,警惕地注視著四周,與眾人格格不入。隨行的護衛、宮女、太監也燃起了熊熊篝火吃起隨身的食盒。


    郡主見村中大部分人身著新衣,甚至一些婦女身上的衣服都是繡有花紋的羅裙。這與之前劉招娣家真是天壤之別。她一把拽住一個上菜的小女孩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小女孩連忙垂下頭說道:“小女子名叫白芙蓉。”


    眼前的白芙蓉可比劉招娣要幹淨麻利。郡主問道:“白家小娘子,你今年多大了?”


    白芙蓉道:“民女十歲了。”


    郡主又問道:“你家裏幾口人,又有幾畝田地?”


    “民女家中有三十九畝地。”然後她又掰著手指頭算道:“我祖母、我父親、我母親、我大哥、我大嫂、我二哥、我自己,一共七口人。”


    郡主又問道:“你家每畝田地能打多少糧食。”


    白芙蓉年歲還小,也沒下地幹過活,哪裏曉得這些。被郡主一問,急得滿頭大汗。眾人看罷都忍俊不住。忽然白芙蓉大喊:“二哥哥,快過來。”


    白芙蓉的二哥一溜小跑過來。得知眼前貴人有問,便如數家珍道:“小民家中有十五畝地種糧食,還有五畝種桑,另有十九畝地輪休順便放養一些雞、羊什麽的。家裏的稻田每年每畝能有大約四百五十斤糧食。桑田每畝能產四、五筐生絲呢。”說罷白家二哥滿臉的自豪。


    郡主又問道:“要是趕上不好的年景又如何?”


    白家二哥說道:“最困難的時節也有三四成的收成。實在不行,我家的蠶絲可以換銀子。如果缺糧就去鎮上買糧吃。”


    郡主對一筐蠶絲能賣多少銀子,心中並無概念。於是轉頭看向幹城。德音卻搶白道:“一筐絲差不多是一斤生絲。要是五筐生絲差不多能織出一匹綢緞。一匹綢緞大約三、四兩銀子。”


    郡主心想如何這般便宜?京師中一匹絲綢少說都要六兩銀子。要是上等貨色超過十兩銀子一匹的也有。郡主隨口問道:“你家的生絲都賣給誰了?”


    白家二哥說道:“這裏的生絲大部分被陳記布莊買走了。陳記布莊的老板娘人漂亮,還特別和氣。”提起陳記布莊的老板娘,白家二哥不禁笑吟吟的。


    郡主與老劉太監聽到陳記布莊不由一愣,再看幹城滿臉通紅的樣子,二人都不禁一笑。郡主默默計算,發現白家種桑一年竟然可以收獲十多兩銀子,不禁滿意的點了點頭。不過她還是追問道:“你們村裏家家戶戶都如你家這般富裕嗎?”


    白家二哥搔了搔後腦勺說道:“按道理都差不多。不過勤快的自然賺得多些,懶些的也能混個溫飽。不過我們村在玉州府也算不上富裕,比我們富的村子還多著呢。”


    眾人聽罷不禁又是一笑,白家二哥說的倒是大實話。此時一些村民酒過三巡,興之所至開始賽起歌來。這些歌有的是歌頌神農嚐百草為民尋藥,有的是歌頌黃帝教民耕種,當然還有一些是不知名的民歌小調。眾人一邊飲酒,一邊賞歌,好不快活。一直端著架子的劉公公此時也搖頭晃腦,在腿上拍著節拍。


    忽然歌聲停止,幾位婦人走上前來。這些村婦紛紛邀請扶雲鄉君和蕭解元唱上一段。鄭德音不擅長歌唱,便隨口來了一段念白:“賢爺千歲!”然後噗嗤一笑,一把拽起悶頭喝酒吃肉的幹城。


    幹城明白德音要哄郡主開心,這才唱起了《狀元媒》中的選段。他隨口接道:“哎呀!六將軍哪!……。”


    待二人唱道:“狀元公隨咱家來呀!”時,劉公公竟然一躍而起接過狀元郎呂蒙正的唱詞,高聲唱了起來。老劉趁機也算過了一把狀元癮。郡主眼神中波光閃動,十分興奮。待三人飆戲至八賢王進宮會見柴郡主時,錦繡殿下竟然也跟著唱起來。眼下竟然是真郡主扮起戲中的郡主。待錦繡殿下唱道:“願天下有情人終成姻眷,願邦家從此後國泰民安。”之際,全村人都跟著賀起彩來。此時連老劉公公也連飲三盞酒。


    鄭德音見郡主已經盡興,便起身要與村中父老告辭。錦繡殿下用戲腔說道:“姐姐輕慢。”


    德音以為郡主還要往下唱戲,便連忙躬身道:“天氣已晚,還是早些迴去安歇才妥當。”


    錦繡殿下輕輕一揮手,兩名宮女拿來筆墨紙硯。錦繡殿下稍一思索寫下“萬民同樂,王上無優”,然後將條幅贈與村中裏長。


    今日錦繡殿下一行都有些醉意,尤其是老劉太監不勝酒力,喝了三盞酒竟然有些不省人事了。郡主趁著醉意在車駕前向幹城一招手。幹城會意連忙攙扶郡主登車。鄭德音豈能示弱,也是一招手讓幹城扶自己登車。豈料幹城跟著德音鑽進車裏,端起一個裝水的皮囊一飲而盡。今日幹城吃肉飲酒早就有些渴了,他這是來到德音車裏尋水喝。德音看見連忙奪過水囊,喝道:“你個挨千刀的,吃完那麽多肉又喝涼水,晚上沒完沒了放屁熏死人了。”她這一喊,被錦繡郡主聽得真切,不禁捂嘴偷笑。笑罷,錦繡郡主又十分羨慕德音,覺得這才是閨房樂如花的生活。


    今日之行,錦繡郡主哭過、笑過、唱過,最後都化作一聲含笑的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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