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後。


    通往邊關西玉州的大路上,


    一個人騎著馬信馬由韁地走著。


    離西玉州越近,孟聰明的心情越激動。


    不僅與分別已久的好朋友柯雲又要見到了,柯搏虎和柯夫人對他也很慈祥。


    而是,多年前國相府後花園那個沒臉人的迴首一瞬,他等了這麽多年,終於可以去解開它。


    至於為什麽恰好在西玉州,讀者暫時還不能知道。


    找到謎底的願望這些年一直隱藏在他心底,但此刻他並不著急,他要好好感受在北方特有的兩排綠色掩映的大路上,緩緩行走的那種獨特意境。


    突然,樹林裏似乎有人低微地叫了一聲。


    孟聰明耳朵十分靈敏,


    是個女子瀕死掙紮的聲音。


    聲音發出的同時,他已從馬上一縱一挺,閃進了樹林。


    那匹馬,就任由它在大道上自由遛躂,馬兒靈性得很,一邊踱著盛裝舞步,一邊耳朵支愣著和主人一樣警覺。


    孟聰明飄飄落到樹林中,他耳力既好,一下就準確地降落到了事發地。


    但是,他馬上發現自己錯了。


    並沒有什麽瀕死的女子。


    但他眼前,卻赫然站著一個黑袍沒臉人!


    正是中午時分。


    雖然是初春,北方濃烈的陽光直射下來,穿過樹葉間隙,卻是明晃晃的,非常亮。


    沒臉人,就在這光天白日下,站在孟聰明的麵前。


    一瞬間,孟聰明似乎迴到了十三年前。


    那樣一個月光隱去的黑夜。


    而今天,是這樣一個陽光明媚的正午。


    隻是,出現在他眼前的,都是同一個人!


    同一個沒有臉的人。


    那張沒有臉的臉呈現出一種古怪的笑意,看著更加可怖:“恭喜,一文錢神探,你搞了這麽多年,不就是要來找我麽?看,我迎接你來了。”


    果然是個女人。


    孟聰明捏緊了拳頭:“那個女子呢?不要告訴我沒有這個人!”


    沒臉人,竟然很聽話地,朝旁邊禮貌地讓了讓。


    她身後,一個女子血流遍地,倒在草地上。


    孟聰明啊了一聲就衝了過去。


    沒臉人卻迅速出手,孟聰明幾乎沒有來得及反應,她已經捏住了孟聰明的手腕。


    孟聰明待要動,沒臉人捏著他手腕的手倏地變得比鐵還硬比鐵還硬,死死鉗住了他。


    孟聰明怒不可遏,閃電般迴手用肘撞擊,他急著去看那個女子。他心中充滿恐懼與擔心。那個女子會是誰。


    是不是她?


    是不是?


    沒臉人的武功,顯然比孟聰明高很多,但她不知道是不是輕敵,竟然沒有提內力。她完全沒想到孟聰明看著白白淨淨,竟然力氣這麽大。


    要知道,如當今一北一南武林泰鬥孤鳴鶴和妙常大師,提內力也要有個積聚過程,即便傳說中的武林泰鬥,同樣沒有人能想提就傾刻間可以提起來。以人體生理構造,那隻是武俠小說中才能發生的。雖然這個時間可以縮短到現在的毫秒。但高手對決,傾刻已夠致命。


    好在沒臉人雖然提不了內力,招式卻同樣快,她突然鬆手,閃身。孟聰明撞空了,他好像忘了後背亮給了沒臉人。卻根本不顧身後的危險,縱身一躍,就奔到那女子身邊。


    女子竟然是胸前中掌,那一掌的力道,五髒六腑伴著鮮血全部流到體外,慘不忍睹,顯然是剛剛才死。


    女子的麵孔卻完好,麵孔白皙,五官清秀,秀氣的瓜子臉。隻是秀麗的眼睛緊閉著。


    不是她!


    雖然胸中仍然盈滿憤怒,孟聰明卻心裏鬆了口氣。


    他手心裏全是汗,迴首怒視著沒臉人。


    沒臉人竟然沒有在孟聰明身後發起攻擊,她隻是用尖細的嗓音冷冷地道:“如果我剛才出招,你已經和她一樣了。”


    孟聰明憤怒地瞪著她:“你在這裏專門等我的吧。那就亮出目的,何必演戲。”


    沒臉人突然變得很不友好,冷冷地道:“滾出西玉州。”


    孟聰明冷笑:“你心裏有鬼。”


    沒臉人走到了他麵前。


    既沒有提內力也沒有用輕功,就那麽平平常常地走到他麵前:“我不是濫殺之人,她是叛徒。”


    孟聰明仍然冷笑:“那也要看她背叛的是什麽。”


    沒臉人的黑衣飄飄灑灑,像隻有夜間才出現的撲著翅膀的蝙蝠,北方的春天,風很不小。


    這片沐浴著陽光的樹林裏,此刻就隻有他們兩人,還有一個滿身是血體無完屍的悲慘女子。


    這情景兀自讓孟聰明覺得可怖,但更令他憤怒。


    “你想要我退卻?十三年前那件東西,你拿到哪裏去了?”


    沒臉人瞳孔皺縮著:“你最好不要問,更最好不要管。否則,”


    她迴頭看了一下:“就和她一樣……”


    “樣”字音還沒落,她突然長身而起,孟聰明隻覺得一片黑雲壓來,一陣強烈的氣息從他臉上割過,他的身體就向後倒去,沒臉人卻迴手帶著黑色長袖又拂迴來,衫袖拂過孟聰明的後背,後背也如刀割一般地痛。


    她提起了內息,孟聰明就抵擋不了,他被那股強大的內息擊得站立不穩。而沒臉人卻縱身飄走,瞬間就消失了!


    孟聰明驚魂未定,一切卻好像突然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但那女子的屍體分明還在那裏。


    一切又恢複了死一般的靜寂。


    陽光明媚,他卻和一具冰冷的屍身在一起。


    邊關西玉州城外,大路筆直,早春花開,柳綠天藍,風吹草低見牛羊。


    北方的黃土綠柳,甚至沒有征兆突然騰起的風沙,別是一番蒼茫景象。


    這裏是邊關,兩排新柳掩映的官道上,除了貶夫走卒,往來行商,還常有全副武裝的士兵快馬奔馳而過身後揚起煙塵。也不時有官轎,官府馬車行駛在官道上,向著西玉州急急趕路奔馳。顯然是要向統領周邊郡縣的西玉州最高軍政長官,受曆代皇命之托自治的西玉州總管匯報軍情政事。


    城南二十裏一個高坡之上,青青的小草剛長出來的,毛茸茸的,像給山坡鋪上了一層綠毯。坡上孤獨矗立的一棵大樹,也新披上綠衣孤獨矗立著。


    “嗬,”摘星手瞧笑天用腳勾著樹枝從樹上倒掛下來,身體在空中晃悠著。


    孟聰明正倚在樹幹上小憩,赫然看到一張臉從樹上掛下來,因為離得太近,簡直是一張巨大的臉。


    正咬著草根遐想的孟聰明,嚇得媽呀一聲跳了起來,兩個人腦袋撞在一起,都被撞得七葷八素。


    孟聰明一個打滾滾出七八丈外。


    而倒掛下來的瞧笑天,被孟聰撞的猛一吃痛,勾著樹枝的腿鬆脫開了,立碼摔了個倒栽蔥,狗吃屎。


    孟聰明捂著腦袋爬起來,看到瞧笑天像口袋似的摔趴在草地上,捂著肚子笑彎了腰,然後慢騰騰走迴到大樹下:“自作自受吧?”


    瞧笑天狼狽地爬起來,他被孟聰明故意撞中腦門,撞得暈頭轉向,又摔得七葷八素,拍打著衣服上的土道:“小白臉,你故意的吧,沒好心眼兒!”


    孟聰明笑彎了腰:“知道還惹我?”


    瞧笑天摸著頭上的大包,突然也笑了:“你被官府捉去之後,怎麽脫的身?西玉州大牢滋味怎麽樣?”


    孟聰明哼了一聲:“人不是我殺的,官府能奈我何?”


    瞧笑天揶揄著:“耶耶耶耶,說的國朝官府都是青天一樣,想必還是柯搏虎起作用了吧。”


    孟聰明卻突然道:“如果那人真是玉憐珠,我還約你到這裏幹什麽?”


    瞧笑天愣了一下:“她不是玉憐珠?她武功不是很厲害你對付不了嗎?”


    孟聰明冷笑:“假的就是假的,玉憐珠的武功,是正派武功中的邪功。可這個人,隻有邪功,更不要說實力上的差距。”


    瞧笑天哼了一聲:“一文錢神探的名頭果然實至名歸,雖然對你的武功實力有疑問,對你的智慧還是佩服的。”


    孟聰明並沒有說,當他質問沒臉人,十三年前,你把那件東西拿到哪兒去了?


    沒臉人的迴答,令他當即就判定她絕不會是玉憐珠。


    當然,他不會和瞧笑天說。


    瞧笑天神氣活現地:“既然閣下遇到的是假玉憐珠,那就是說還需要瞧某的信息,生意還有的做,可對?”


    西玉州城裏最有名的酒樓會仙居。


    瞧笑天左手一隻鴨腿,右手一隻鴨腿正啃得歡。


    這是西玉州土產花頭鴨,肉質肥嫩,價格很是不菲,用西玉州獨特的烹飪手法和調料燒得肉爛骨軟鮮香入味,啃起來真是美如仙肴。


    孟聰明端著一壇劉伶醉傳侍立在旁邊忍著,卻一臉不屑:“鴨子一共兩隻腿,你全攥著,要不要這麽貪。”


    瞧笑天呲開一口白牙,又用門牙從鴨腿上扯下一大塊肉。


    孟聰明一閉眼:“得得,簡直不忍猝看!”


    這一閉眼新的毛病又來了,孟聰明覺得瞧笑天吧嘰吧嘰的聲音更不可忍受,便睜開眼:“我說,西玉州的風向有點不對呀?你有木有覺得?”


    瞧笑天不理他,顧自津津有味地啃著鴨子。


    孟聰明又道:“剛才官道上的行人,行跡不同尋常的似乎多了點。”


    桌上躺著個歪倒著的酒壇,一滴酒也沒漏出來,顯然已被喝光。瞧笑天還是不說話,從孟聰明手中抓過開了封的酒壇,雙手舉著,仰脖咕咚咕咚灌起來。


    孟聰明簡直無語了:“吃相要不要更好看一點呀,摘星手大人!”


    瞧笑天瞬間喝光了一壇酒,將壇子在空中一悠,然後接住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


    孟聰明道:“我剛才問你話,你聽到沒有?”


    瞧笑天長長地唿出一口氣,摸摸肚子。


    “我頭上的大包,這樣才算得到部分滋養和補償。”


    孟聰明沒好氣地:“滋養什麽,把包養得更大?你銀子也拿了,吃飽了也喝足了,我問你話為什麽不迴答?作生意要講究信譽!”


    瞧笑天嘿嘿笑著,捏了捏腰間,硬硬地還在。


    他一隻腳踩在木頭方凳上,朝孟聰明湊過去:“嘿嘿……”一股酒氣撲麵而來。


    “破破破!”孟聰明拚命扇著鼻子往一邊躲,“離我遠點兒!”


    瞧笑天將腦袋拉遠了一點:“你給錢又不是問這件事的。不過我們江湖人士曆來對官府的事情都比官府自己的人還要消息靈通。”


    孟聰明哼了一聲:“當然,有的人嗅覺和某種動物一樣靈敏嘛。”


    瞧笑天一腳踢過來,孟聰明一伸手就捉住他的腳腕,推了迴去:“我知道周邊郡縣每日都會有官差和駐軍信使趕往西玉州匯報軍政要情,但這一路的情景還是有些不同尋常。”


    瞧笑天高傲地:“誰讓你在江湖上時間短呢。善意提醒閣下,好奇心不要太強。”


    孟聰明哼了一聲,“我的問題你還沒有迴答我。”


    瞧笑天叫起來:“你剛才那個問題給錢了嘛?”


    孟聰明又哼了一聲:“付了錢的問題你也沒說!”


    瞧笑天不再嘻皮笑臉,從腰間摸出一個紙卷:“我隻管拿錢交貨,但這是玉憐珠,你要想清楚。”


    他攥著紙卷遞給孟聰明,孟聰明伸手來接,他卻突然又縮了迴去。


    孟聰明道:“摘星手不是隻認錢不認人嗎?你已經拿了銀子,給我貨先。”


    瞧笑天生氣了,大聲道:“我不是說了‘但’了嗎?你為什麽忽略我的‘但’?!”


    孟聰明怔了一下,道:“你不是拿了錢嗎?”


    瞧笑天顧不得和孟聰明雞生蛋,看書 wwukansh.cm蛋生雞,將紙卷塞迴腰間,哼了一聲:“但,如果不是玉憐珠,錢當然排在第一位。”


    孟聰明呃一聲笑起來:“原來神偷怕女盜。”


    他拍拍桌上橫七八倒的酒壇:“世人都記得,十幾年前人人聞聲喪膽的女盜玉憐珠在江湖上突然消失,七八年之後,才有一位神偷崛起。”


    瞧笑天將紙卷從腰間拿出來,迅速塞到孟聰明手裏:“孟公子,講個故事給你,”他停了一下,“黃山派弟子下山,個個武功驚人,奠定了武林江南正宗四大派之一的地位。皆因苦鬆居士性情和藹,堪稱慈師,但要求弟子的標準卻從未打過折扣。所有出師弟子下山前,都要和武功僅次於苦鬆的首座弟子打一場,抵得過一百招,才能出師下山。隻是,新近規矩突然被破了。之前黃山派已有五年沒有弟子下山了,而最近下山的一個俗家弟子,據說練功時經常人影不見,閑散憊懶,摘鳥逗貓,廚房偷吃,練功荒疏。可下山前,苦鬆居士卻默許首座大弟子清風容讓了……”


    孟聰明的眼睛眯了起來。


    瞧笑天突然停了一下,湊近孟聰明:“若不是苦鬆親自出山,就算首座大弟子清風也不是玉憐珠的對手,”他又壓低了聲音,“我瞧笑天雖然是小偷,但念你是國朝忠臣之後……”


    孟聰明眯著的眼睛突然一亮:“你說夠了沒有?你錢都拿了……”


    瞧笑天說得正高興實然被打斷,一口氣憋住,差點被憋死。半天才憋出一句:“我不是東西已經給了嗎?那些話就當對狗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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