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沒出紫禁城那個監獄,重新來到草原上,海楓以為自己會特別開心,結果一路上都睡不安穩。


    一切都和她記憶中的,太不一樣了。


    難道曆史,即將改寫嗎?


    噶爾丹找不到,未知的恐懼控製著京城,九門戒嚴,商鋪關張,糧價飛漲,百業俱廢。


    阿喇尼的失敗最終還是以非官方的途徑流入宮闈,準噶爾軍隊的戰鬥力,經過幾輪轉述被誇大其詞,說得跟神兵天降一樣。寧壽宮每天都有宗室女眷來求情,希望走太後的門路,把丈夫、兒子或兄弟從前線調迴來。


    而康熙要求太子、三阿哥、還有她在這個時間點上去青城行宮侍疾,在絕大多數不知內情的人看來,幾乎意味著,皇上說不定何時就龍馭賓天了,所以要見見孩子們。京城中人心惶惶,不可終日。


    戰爭瞬息萬變。這樣的流言四起,會不會影響軍心?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跟母親再度被康熙召迴宮廷相比,海楓更擔心康熙真在噶爾丹這條陰溝裏翻船。青城行宮就是一處殿閣,完全不具備防守的硬件條件。不會真的被高士奇那個烏鴉嘴說中,這裏會成為新的土木堡吧?


    神機營、虎槍營合起來差不多一千兵力,一路護送兩位皇子、一位公主北上。大隊伍到達青城行宮,當值的內大臣換成了佟國維,在正門迎接阿哥們;海楓因為不好當眾露臉下車,就悄悄地從後門進了。


    她一眼看見等著的辛七妹,心略微放下三分。下了車反而不好遮掩,海楓幹脆叫辛七妹上來說話。


    “到底怎麽迴事?派迴京的人,嘴巴一個個緊得撬不開,我總沒聽明白過。”


    辛七妹仔細地把濟蘭怎麽在康熙病床前痛哭、然後被看見的經過說了一遍。她對濟蘭的未來,非常不樂觀。


    “四公主,貴人現在半步也不能離開皇上眼前。哪怕出去吃個飯、要杯茶,皇上都要問怎麽不見了。梁公公昨晚伺候筆墨,看見皇上寫詔書,封貴人為靜貴妃。已經用了印了!”


    海楓一著急,死命攥住辛七妹的手,差點一口氣沒提上來。辛七妹忙給她摩挲後背,才讓海楓好受一點。


    “靜貴妃,這不是胡鬧嗎?貴妃娘娘是鈕祜祿皇後親妹妹,又生育了十阿哥,現在也沒得個正經封號。額涅隻有一個我,出身也不好,反而越過她,宗室、朝堂都不會坐視不理。不行。額涅是個不起眼的貴人,我還有辦法救一救,她封貴妃,那就非迴宮不可了。你快去,把額涅叫出來。等會兒太子他們進去,額涅必定得迴避。機不可失。”


    “是,我去想辦法。公主在偏殿我的屋子裏等一等吧。”


    辛七妹定一定神,快步奔向正殿。郭貴人在皇上麵前如今是什麽分量,太監們心知肚明,所以誰也不敢為難她的侍女。辛七妹到了門口,先順著門縫張望著,看見郭貴人正給皇上喂參湯呢,跟前沒有阿哥們。


    濟蘭衣不解帶地伺候康熙的湯藥饌飲五六日了。每次想溜出去,馬上就會被發現,越來越不敢逃,總是魂不守舍的。她這個樣子,都被康熙看在眼裏,所以才特意讓海楓過來,又寫封貴妃的詔書,隻盼她能安下心神,重展笑顏。


    “皇上向來不愛用參,奴才知道。但太醫們都說,這個大補,皇上再喝兩口吧。”


    康熙耐著性子,將濟蘭一勺勺送過來的參湯喝光,然後捏著她的手,溫言相勸。


    “萬事有朕呢。你總害怕些什麽?等會兒太子他們過來,朕就降旨。蘭兒想住哪個宮?讓內務府提前修好。一迴京就能住。還是,先在暢春園住兩天?那裏景致好,也不像紫禁城那麽熱。”


    濟蘭就封貴妃這個事情,已經跟康熙爭辯快兩天,實在無話可說。正為難的時候,忽然看見辛七妹在外麵探頭,如釋重負,揚聲發問。


    “你怎麽來了,是不是四公主到了。”


    “迴主子,公主殿下在偏殿等著呢。”


    “你去跟她說,我這就來。”


    順勢將康熙攥住的手抽出來,濟蘭靈機一動,又從書案上,把那道寫好的聖旨搶在手裏。


    “皇上,奴才向來沒主意,這個先拿去,讓女兒看看。她要是說行,再,再商量吧。”


    “嗯。楓兒聰慧,你問她,也不錯。朕也怪想她的。你們母女倆說完悄悄話,快點過來。”


    濟蘭剛出去,梁九功就進來通傳,說太子殿下和三阿哥都在殿外等著呢。康熙在太醫的治療和濟蘭的照顧下,大致已經痊愈。他惦記京中情形,再加上有些寂寞,所以叫太子和三阿哥過來相聚。


    “路上沒什麽事吧。太子看起來如何?”


    梁九功不敢不說實話。


    “皇上,殿下看著,有點失魂落魄的。奴才剛才說起皇上的病情,殿下似乎沒怎麽聽進去。”


    太子的內心,在短短數日內劇烈地動搖著。


    索額圖太操之過急,康熙剛剛得病,他就迫不及待地派人告知留在京城的太子,做好登基的準備。才十六歲的儲君,雖然一直被按照帝王培養,真到這個地步,他終究還是有點不知所措。


    收到汗阿瑪病危的消息,太子蒙在被子裏,斷斷續續哭了一夜。他從小失去母親,現在又失去父親,連個同胞兄弟姐妹都沒有,隻剩下索額圖一個還算是親人。這就要挑起萬裏江山的重擔,他害怕,他猶豫。


    梁九功派人迴京傳旨,叫太子帶弟弟妹妹來青城行宮。傳旨的太監不敢對皇上的安危斷言,畢竟他出來的時候,皇上看著還挺虛弱,太醫們都不敢說的話,太監更不敢說。所以太子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即,這次或許就是來奔喪。


    在路上,收到康熙一天比一天精神的消息後,太子總算放心了。慶幸之餘,他又有那麽一絲絲的遺憾。


    畢竟差點,他就即位了呢。


    這些強烈的情感大起大落後,太子如今陷入了疲憊。這種狀態在梁九功看,像是失魂落魄,在康熙看來,那就是冷漠無情。


    三阿哥跟在兄長的後麵進了正殿,中規中矩地請安,行禮。他沒有在自己該怎麽反應、迴話上提前用心思,因為也沒人提醒過他要這麽做。三阿哥覺得,自己隻要跟著太子行事即可。二哥是汗阿瑪最喜歡的兒子,其他所有阿哥公主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二哥的反應,一定是對的。


    康熙先問了幾句,京中如何。太子將戒嚴的情況粗略說了一遍後,轉述完太後及宮中各位娘娘對皇上的惦念,就垂手侍立,不再說話。


    一陣尷尬的沉默。


    對太子慣性的包庇,讓康熙無法疾言厲色。他轉而問三阿哥,希望二兒子能明白過來,說幾句貼心的話。


    “老三沒什麽要對朕說的嗎?”


    “啊……兒子……這,嗯,聽聞汗阿瑪,龍體抱恙,合宮上下,都,都急得不得了。今日見汗阿瑪精神尚好,兒子不勝欣喜。”


    康熙雖然在問三阿哥,其實,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在太子身上。看見兒子還是那樣一副淡淡的樣子,他不僅失望,還覺得自己可笑。


    “行了,朕想再休息會兒。你們去吧。”


    太子跟三阿哥徐徐退出去,正好海楓過來,兩邊簡單寒暄過兩句,她自己進去看康熙。


    “給汗阿瑪請安。”


    “起來。你過來,朕好好看看。”


    海楓跟濟蘭數年沒有真正見麵,激動之下哭個沒完,眼睛還紅紅的,說話有氣無力。她也懶得說那些場麵上的假話,幹脆直接握住康熙的手,左右都診過脈。


    “太醫總不肯說句老實話。總得像這樣確切地看了,才放心。”


    “你這孩子,偏是太過小心。你額涅呢?”


    “迴汗阿瑪,女為悅己者容。汗阿瑪這邊離不開人,額涅幾天沒功夫沐浴,現在派我過來盯著,她好生淨一淨身上,再篦頭,上妝。”


    康熙臉上這才浮現出一絲笑意,旋即又長歎。


    “朕,養了這麽些兒子,如今連一個能在病床前,端茶喂藥的都沒有。他們所有人加在一起,流的眼淚,恐怕都沒蘭兒為朕流的多。你聽說了吧,朕要冊封她為貴妃的事情。”


    海楓知道,康熙現在病著,多愁善感,格外執拗。母親說了兩天都勸不動,她現在估計也攔不住。


    不如換個思路,讓康熙從這種憂鬱的狀態中走出來,恢複平時的帝王無情卻理智的樣子,或許還能成功。


    “汗阿瑪,楓兒有件事,自打出京,一直擱在心裏。額涅要緊,汗阿瑪也要緊。汗阿瑪這邊,事關重大,總要先說了這個,再議額涅。”


    “看你,能有多大的事情,急成這樣。”


    海楓從床邊上站起來,跪在地上。


    “汗阿瑪,索額圖意圖蠱惑太子,謀朝篡位。”


    “什麽?這話哪裏來的?”


    “戶部郎中馬爾漢。其實,安親王生前,曾將馬爾漢引薦給我。那時馬爾漢賦閑在家,女兒就叫他去雅克薩城,幫著辦了點私事。至於之後他又在尼布楚被索額圖賞識,則是意料之外。據他說,在七日前,索額圖曾派親信秘密迴京,送信給太子哥哥。那之後,太子哥哥便心神不寧,多次叫馬爾漢等平日裏信得過的官員過去,言語間,屢次暗示,登基後,如何如何……”


    “放肆!”


    康熙將擱在小圓桌上,喝空的參湯碗抓起來,狠狠摔在門框上,碎瓷片到處亂飛,幸好沒劃到海楓和他自己。


    “汗阿瑪,您不能動怒,龍體要緊啊!”


    “怪不得,怪不得他這樣……原來是生氣啊……氣朕怎麽還不死,耽誤他繼位!”


    康熙沮喪地跌倒在枕上,麵色漲紅,連續咳嗽不停。


    海楓急忙上前切脈,感覺還不要緊,她怕把康熙真氣死了。


    “汗阿瑪,聽女兒把話說完。這事都是索額圖癡心妄想鬧的。太子哥哥,絕沒有這個心思。聖旨剛到京城,說讓我們三個過來,太子哥哥把我叫去,一起哭了好久呢。”


    “傻丫頭,你怎麽知道,他不是在那兒,利用你,給自己留條後路呢?他說不定就想著,萬一,朕沒死,他這點心思被揭穿了,不僅皇位沒到手,儲位還丟了。那又該如何是好。所以他特特地把你叫去,演個戲。將來,你也能幫著說兩句話。”


    海楓確實沒這麽想過,一時呆住,不知道該怎麽迴話。


    康熙看她茫然不知所措,果然年紀尚輕,見識人心險惡不足。


    “你還得慢慢學啊。朕女兒少,聰明的,隻有你和五格格。早知今日,倒不如多養幾個公主。至少,不會為了這張龍椅,連骨肉親情都不顧了。去吧,你額涅要是收拾好了,叫她快點來。”


    “汗阿瑪,女兒在哥哥身邊也有幾年光景,他是怎樣的秉性,頗有幾分把握。若蒙汗阿瑪不棄,可否放手,讓我盡力試探一次。若哥哥果然不忠不孝……”


    “你待怎樣?”


    在康熙的眼中再次看到往日的精明,海楓知道,他的帝王傲氣,終於被激發迴來了。


    “此間總有一千多禁軍。大敵當前,不好動搖儲位。且押迴京城,軟禁於寢宮。待大破噶爾丹之日,連同索額圖,一起治罪。”


    “你這樣斬釘截鐵,篤定大清必勝嗎?”


    “汗阿瑪怎麽問我軍務……”


    “對,朕問了,你不敢答?”


    有什麽不敢答的?實在不行,照著曆史書背。


    “噶爾丹若懂得攻心為上的道理,早該放過土謝圖汗和哲布尊丹巴大師,對喀爾喀三部示好,那樣才最難對付。元朝開疆擴土,壽元不過百年,可見得其地,不得其心,終難長久。不過,眼下京中確實人心浮動,米價已至三兩餘,民不聊生。汗阿瑪倒該先處理這個,廣發檄文,再命戶部平抑物價,穩住民生才是。”


    “剛才朕問太子話,他都沒說糧食漲價的事。楓兒若是個阿哥,朕也能多個幫手。偏是個公主。你去請舅舅進來。朕盡快下旨,讓戶部想辦法。至於太子的事,你想怎麽辦,便怎麽辦。既然京中不穩,了結完此事,朕即刻起駕迴鑾。”


    “是。楓兒必不負汗阿瑪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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