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仿佛在無限的無底水淵裏麵,緩緩下沉。


    我的意識在逐漸消散。潰爛。


    隔著既厚重、又模糊的混亂水聲,我恍惚聽到了混亂的人聲。似乎,有誰正在唿喊著誰的姓氏名字。可是,我卻聽不清。


    我怎麽樣都聽不清。


    2.


    寒冷的流水從我的軀幹間快速穿過,好似快要腐蝕掉我的靈魂。帶著我迅速地走向滅亡。


    可是,似乎有誰一直緊緊地抱著我。怎麽都不肯讓我繼續往下沉。往下墜落。


    我想,我應該得知道那是誰。我應該知道的——可是,我卻怎樣都無法窺見那一瞬間的清晰。無法覺察那一瞬間的真相。


    我似乎快要遺忘。又似乎快要被遺忘。


    ……這感覺,就好像,


    我即將要被孤獨地埋葬在深海裏了。


    3.


    我又想起了許多年前的,一些窸窣往事。


    那一年,侖魁師父賜給了我那本《神異經》。而我按照師父的囑咐,安安分分地把那本《神異經》,從頭到尾,全部都再看了一遍。


    可是,這本《神異經》,似乎並沒有什麽特別不同的地方。


    那年,我十分納悶地自言自語:


    “這裏麵的內容,”


    ”和我之前看過的《神異經》,不是一模一樣的嗎?分毫不差啊!”


    (???.??)????為什麽要讓我再看一遍呢。


    4.


    就在我這麽想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在《神異經》的最末一頁,居然出現了一些很奇怪很奇怪的字符。


    這是其他的《神異經》裏,


    都從來不曾出現的怪異字符。


    5.


    那些字符歪七扭八、怪模怪樣。與其說是“字符”,倒不如說,它們更像是“鬼畫符”。


    我奇異地看著那些“鬼畫符”。看了半天,琢磨了半晌,卻怎麽樣都看不懂。


    於是,隔天我去請教師父:


    “老侖!這些鬼畫符……額,不不,這些字符,是什麽意思?”


    侖魁反而大吃一驚:“什麽,你、你當真看得到上麵有字?!”


    我一臉的莫名其妙:“啊??對啊。你看,不就在這——”


    侖魁連忙捂住了我的嘴。他不許我再繼續說下去了。


    而我一臉茫然。


    我渾然不知道師父是什麽意思。……然後,隻見師父衝我耳提麵命地說道:


    “蕭猴兒!今日之事,不許再提半分!否則——”


    我茫茫然地接道:


    “否則Σ(?д?lll)您要殺我滅口???”


    侖魁:“……”


    6.


    我一臉的匪夷所思:


    “師父,咱們有話直說不行嗎?別老是神神叨叨的,又不是在唱戲說書,和我賣什麽關子???”


    侖魁往我腦袋上狠狠拍了一巴掌:“沒大沒小。小猴兒,說了不許提就不許提!”


    ……


    師父不讓我提。於是,我便隻好不提。


    7.


    但是,好奇還是很好奇的。


    8.


    於是,我那年迴了房間,抱著那本《神異經》,衝著那上麵的奇怪文字,就繼續又琢磨了老半天。——琢磨到,那些文字的奇異形狀,我至今都還記得。記得一清二楚。


    說起來,那時候,


    在我的房間裏麵……似乎,還坐著一個年紀很小的小孩兒。可是,不知為何,那個小孩兒的姓氏名字、以及那個小孩兒的具體容貌,我竟然怎麽樣都想不起來了。


    那個小孩兒,好像被我親自救下、親自賜名、又被我親自從小養大。而且那時候,他還沒有和我分房。每一夜都和我睡在同一個屋子裏。


    ……


    他那年才四歲出頭。


    他正端坐在我房內。


    他在書案前,在窗杦下,在一室的寂寥無人裏,苦心孤詣,在獨自練著字。


    他沐浴在午後的豔紅驕陽裏,滿身都是金燦燦的爛漫火光。他正兀自端坐在典雅的檀木書案前,手握一支狼毫,一筆一劃,每一個字都遒勁有力。筆走龍蛇。墨跡鋒利。


    “憶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複來。”


    “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迴。”


    不知為何,


    我隻不過是孤獨的迴憶著、迴憶著他當年提筆寫字時的模樣,迴憶著、迴憶著,倏地便想到了這一首詩聖的名詩。


    8.


    墨染宣紙白,案前正華年。


    欄上花堪折,棠下銜泥燕。


    光陰不複返,何人似少年。


    何,人,似,少,年。


    ……


    他似乎,也曾經,如此的驕傲過。


    9.


    他年少成才,久負盛名,是眾說紛紜的天生魔種。是第一劍尊座下的首席子弟。是天穹宗最為優秀出彩的一名弟子。


    他生於不幸與苦厄之中,沐浴於無窮無盡的鮮血和災難裏。——然而,他的漫漫生命裏,卻極其不可思議地、綻放出來了最絢爛耀眼的鮮花和煙火。


    可是,


    是什麽——後來竟打斷了他的骨頭?


    徹底碾碎了他的所有自尊和尊嚴?


    10.


    我迴憶著……迴憶著。


    我在水淵裏,孤獨地下沉著……


    下沉著……


    11.


    我還依稀記得——


    當年,我抱著我懷裏的那本《神異經》。歪著腦袋,好奇地悄悄看著他練字。


    看著看著,令我有些沒有想到的是:


    “他原來,並不是在單純的練字。”


    “他其實是在、在——”


    “——他在,寫我姓名。”


    12.


    【“蕭”】,……


    【“寒”】,……


    【“心”】。……


    ……


    每一字,每一句。


    寸寸有力,句句誅心。


    13.


    可是,我竟卻不記得——他的名字。


    14.


    這是……怎麽迴事?


    這是怎麽迴事……


    怎麽迴事……


    15.


    他寫了滿紙滿頁的“蕭寒心”,每一紙每一頁,都能寫得滿滿當當規規整整;每一個字,仿佛都能嚼碎了、吞進他自己的腹裏、然後再一次寫上千八百來遍。


    他跪坐在書案之前,跪得筆直。跪得端正又恭謹。


    仿佛這一跪便是地老天荒、


    海枯石爛、


    永不迴頭。——


    ——可是,他是誰?


    16.


    何人對我執念至深,至此地步?


    17.


    我似乎……我怎麽,


    我怎麽能不記得他?


    18.


    他察覺到我邁入屋內時的動靜。便停了下來。


    他停了筆。將他手中狼毫閑置於墨硯之上。迴首看我,衝著我笑。


    他一笑,就是一口漂亮的小白牙。亮晃晃的。特別特別耀眼。


    他問我:您去哪了?


    我說:去找師父。


    我拿著那本《神異經》,將它翻到了最末一頁。然後,我旁敲側擊地問著他:


    “xxx(我想不起他的名字了),我問你,你看不看得到這上麵的字?”


    他竟然說:


    “看得到啊。”


    19.


    他竟然和我一樣,都看得到這本《神異經》的最後一頁所寫著的、那些形狀奇異獨特的“字符”。


    而且,不僅如此,


    他和我說:


    “不僅看得到,而且,還看得懂。”


    我大喜過望。


    我連忙讓他給我講講:


    “快快快,xxx!”


    “來,xx,你來和我說說,這上麵,究竟寫的是些什麽???”


    他於是恭聲念給我聽:


    “這上麵寫的是——”


    ……


    迴憶到這裏,突然,就斷掉了。


    20.


    我怎麽……突然之間,想不起來了。


    21.


    我還依稀記得:他不肯把他寫好的字,拿來給我看看。他說是、說是、說是他嫌他自己寫得不好看。所以,他不肯給我看。


    ……對嗎?


    ……


    可惡,


    我為什麽記不清了。


    22.


    我為什麽想不起來,他叫什麽名字。


    23.


    我的記憶和靈魂一並潰散。埋葬在隻有我一個人的無盡水淵裏。


    我似乎正在下沉。在沒有盡頭的黑暗深海裏麵,孤孤獨獨地下沉。


    下沉……


    ……


    海水刺鼻的辛酸腥味直衝著我的腦門,向我昭告著它的強勢、和不可一世。——我孤獨地在黑色海淵裏兀自沉浮,獨自一人,卻怎樣都尋找不到那一條救人的、與自救的、那唯一的出路。


    我幾乎快要看不見希望的曙光。


    24.


    我……


    要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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