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燭火通明。


    張耳與李左車相對而坐。


    後者的臉龐一半隱藏在陰影中,一半暴露在燭光下,神色平和之中卻又帶著幾分戾氣。


    想想也對,被如此要挾,心中難免怨氣叢生。李左車能心平氣和的坐下來與張耳好好談談,已經是頗為上層的養氣功夫。


    “張公,家父喪期未過,為人子嗣當以孝義為先,請寬恕我不能隨同您一起前往代縣……”


    這和之前說的可不一樣!


    “左車公莫非要……”出爾反爾?


    張耳的話還未說完,便被打斷。


    “不過左車可以為張公獻上一計,消解秦軍一次征伐,拖延至齊、燕兩國來援。”


    李左車說罷,臉掛著禮節性的淺笑,微微低著頭,不再去看張耳那張老臉,目光隻盯著桌案上的茶盞,好似能看出一朵花來。


    泥人還有三分火氣。


    若是再步步相逼,閉門謝客也並無不可!


    張耳張了張嘴,話到嘴邊卻又咽了下去,他與趙郡李氏本就沒有多少淵源,征召李左車入朝為官也是借著趙王的名義。


    若是真的撕破臉皮,恐怕前兩次努力都要功虧一簣。


    他點點頭,訕笑著應下:“也好,也好!隻要能抵禦住秦軍一次進攻便好,不過一兩個月,時機一到,諸國便能組織反攻,徹底推翻暴秦。”


    李左車敏銳的捕捉到了他這句話中的關鍵字。


    時機?


    莫不是指冬去春來?


    冬天確實不適合用兵,風雪怒號中行軍趕路,無異於用鈍刀子割肉。


    隻是,想要等到開春,豈是一兩個月的事?起碼得三個月以上。


    看著茶盞的時間久了,眼睛難免幹澀,他抬起頭,目光落在張耳身上,心思百轉千迴。


    “敢問張相,代郡與恆山郡中還有多少兵卒?戰車、騎士、材官、樓船士各有多少?又有糧草幾何?兵戈可鋒利?甲胄可完備?士卒戰意如何……”


    這一連串的問題打得張耳頭暈眼花,好在自從與陳餘撕破臉皮後,為了避免軍權完全落入這無膽鼠輩手中,他還是略微了解過軍中情況。


    雖說答得磕磕絆絆,但幾個關鍵信息卻是能說的出口。


    五萬兵卒,戰車百架,騎士數千,樓船士數千,材官近四萬。


    庫房中多餘的兵戈、甲胄盡是秦滅六國時,留在當地的老掉牙家夥,有些甚至已經覆蓋上斑斑鏽跡。


    李左車聽得眉頭直皺。


    巧婦還難為無米之炊呢!


    還好沒一頭熱紮進這個爛攤子,否則到時候一朝兵敗被擒,為了保全家中清譽,說不定還得效仿族叔拔劍自刎。


    “如此敗局,縱然能抵禦秦兵一時,可終歸無法長久。若無外力幹預,恐怕無力迴天。”


    便是庸將也能看出這支複國小朝廷已經到了山重水盡的地步,何時覆滅隻看秦國掌權者的心意。


    李左車沒有再給張耳留麵子,談及軍務也直言不諱:


    “敢問張公,您所說的那個時機是何時?可是與燕、齊、楚約定共同擊秦?”


    張耳聞言,有些放不下麵子。


    他本想直接說出範增的謀劃,可當目光落在李左車身上時,卻又想到了他的姓氏:李。


    李牧的李!


    當年李牧鎮守雁門郡,敗匈奴、滅襜襤、破東胡,剿滅叩邊胡人無數,人頭若是築起京觀,恐怕能將雁門郡郡城給淹沒。


    這樣的人,他的子孫後代承載了他的血脈,豈會讚同勾結匈奴人呢?


    張耳心中隱隱擔憂,話到嘴邊立刻又轉變:


    “是啊,是啊!我所謂的時機,就是三國籌備糧草兵馬的時間。


    屆時,四國合縱,攻滅暴秦。”


    他掩飾得很好,李左車沒能看出其麵色中的端倪,信以為真的點了點頭:


    “若真是一兩月的時間,倒也無妨。左車估計秦軍在這一兩月中並不會動兵,如今天氣愈發寒冷,若是在這個時間動兵,恐怕被凍壞手指、耳朵的人甚至要多過戰死沙場的人。


    如此得不償失,我相信章邯不是無腦匹夫,斷然做不出這樣的事。


    更何況,聽聞秦軍之所以停下腳步,正是因為章邯被二世召迴鹹陽,也不知他能否活著走出鹹陽……”


    趙高是什麽樣的德行,天下人皆有耳聞。便是昔日位列‘戰國四大名將之首’的郭開,在他麵前都要略遜一籌。


    秦始皇留下滿朝名臣大將,在短短一兩年的時間裏被禍害得一幹二淨,甚至架空二世,把持朝政。


    章邯再有能耐,在並未揮師迴朝的情況下,豈能抵擋趙高的殺心?


    “若是章邯命喪鹹陽,便皆大歡喜。”


    張耳露出笑意,可依舊覺得不夠保險:“可萬一其偏偏背道而行呢?”


    是啊,兵者詭道也!


    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是製勝之道。


    李左車頷首,皺著眉頭陷入思考。


    燭火搖曳,炙熱火煙上冒著絲絲縷縷黑煙。


    時間緩緩流逝,燈盞中的油逐漸幹涸,燈芯發出的火光愈發渺小,張耳起身端來油壺,不緊不慢地為燈盞添油。


    “張公,一半就夠,無需倒滿。”


    一道突如其來的渾厚嗓音卻令他猛的一哆嗦,險些將油濺灑出來。


    抬頭一看,李左車神色輕鬆,顯然已有所得。


    張耳一喜:“左車公?”


    李左車歎了口氣,先提出了個條件:“張公,左車有一條件,愚無意揚名,請不要向外透露左車名諱。”


    這哪算條件?


    張耳欣然接受,催促著李左車將計謀說出。


    “此計全然憑借各郡縣之間默契配合,因此張公需先將心腹親信派往各郡縣,充作監軍,先於山野民風彪悍之地征收新卒,而後充作奇兵。


    縱觀代郡與恆山郡,二者相鉤連,地勢狹長,其間多條河流縱橫,僅僅南北貫通,東西兩側皆山,諸多小縣皆坐落於山川環繞之中。


    如此地勢,若示敵以弱,假裝棄城敗走,實則在城中留下內應,誘敵孤軍深入,而後各縣兵卒、內應齊出,截斷其後路與糧草……”


    簡而言之,依靠地形地利與戰略縱深,把敵人放進來,切斷他糧道,而後關門打狗。


    …………


    月餘後,遠在鹹陽的章邯哪怕想破腦袋都無濟於事。


    別人本是做個帶著尖刺的漁網用來防備他鑽進去,而他卻以為對方是在製作進攻的兵戈與甲胄,還直接莽了進去進去,想看看能不能把作坊給砸了。


    毫無防備之下,一頭紮進布滿利刃陷阱,又如何能夠辛免呢?


    好在隻是一次模擬。


    誤打誤撞之下,還真讓他摸出了一個更大的危機。


    可該如何破局呢?


    章邯有些頭疼。


    腹背受敵、三麵接戰的下場,某位落榜美術生已經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告訴世人,不怕死的可以試試。


    “以快打快,逐個擊破……”


    應該先拿誰開刀呢?


    月氏?


    趙、齊、燕?


    三個方向中,黃河以南的複楚叛軍無疑是最強的一支,哪怕章邯不願承認,但他依舊要避其鋒芒。


    按照兵聖孫武所說:兵者,詭道也。章邯應該反其道而行之,先行攻破複楚叛逆,而後再迴過頭來收拾另外兩個方向的攻勢。


    可這句話是建立在驟然突襲之下能夠迅速建立戰果、速戰速決擊潰敵軍的基礎上,而不是主動去陷入持久戰的淤泥。


    複楚叛逆哪怕沒有占領昔日的楚地全境,可楚地的土地麵積擺在眼前。


    在模擬器中,王離僅僅是在趙地兩個郡之間作戰,麵對望風而降的趙卒,他足足花費半個月,都未能打通全境。


    哪怕秦軍不需要戰鬥,僅僅是帶著騎兵在被占領的楚地跑上一圈,將各郡縣城樓上的旗幟全換成秦軍旗幟,那沒有兩三旬也迴不來。


    更何況楚軍在數量與精銳方麵,都要遠超趙軍,前者的領軍將領更是曆史上名垂青史的西楚霸王。


    因此優先進攻楚地,是極不理智的選擇。


    章邯在第一時間就將其排除。


    反觀趙、齊、燕,這三地叛軍與複楚叛軍同氣連理,彼此之間距離又相當近,若是優先進攻他們,依舊不能夠速戰速決。


    不過是換了一種腹背受敵的方式。


    也就是說叛軍先不能動,至少不能夠打草驚蛇。


    優先擊潰月氏嗎?


    章邯站起身,在殿內來迴走動,腦海中估算著這項計劃成功的可能性。


    月氏聯合西域各國一同叩邊是一個月後的事。


    正常情況下,遊牧民族的征兵製度注定了他們的戰前動員時間絕對不會少於一個月。


    茫茫草原,幅員遼闊,王族統領下的各個小部落分布在天南地北,眼下又是大雪紛飛的隆冬時節,時間線恐怕還要再拉長。


    縱觀華夏五千載悠悠青史,困擾中原王朝北伐胡人的兩個最大問題在於:


    其一:方向。浩瀚草原漫無邊際,而遊牧民族逐水草而居,大軍若想尋見胡人主力或是王帳,是極為困難。


    其二:機動性。胡人從出生起就生長在馬背上,是天生的騎兵與弓手,隨時都可以拉起十萬以上的輕騎兵,中原王朝在戰馬數量和兵源上都處於劣勢。


    章邯背在身後的手緩緩握拳。


    前者對於他來說不算事。


    有模擬器在手,逢戰必勝不敢說。可若隻是用一次次模擬,前赴後繼地摸索出一條直搗黃龍的道路,如此還是綽綽有餘。


    而騎兵與機動性……


    能力不夠,科技來湊!


    如此看來,若是手中騎兵充足,或許……可以一試?


    沒等章邯做出決斷,便有近衛敲響殿門:“丞相,郎中令求見!”


    王不疑?


    章邯這些天雖然沒見著他人,但聽英布與郎中丞李樂所言,他為了壓服手下那群殘留的趙黨,忙得焦頭爛額,連用膳的時間都騰不出。


    能讓忙到腳不沾地的王不疑,擱置手中的政務,跑來鹹陽宮找章邯,想必遇見的不是小事。


    “快請進來!”


    章邯靠在交椅上,捏了捏酸脹的眉心,長出一口濁氣。


    腳步聲漸近,王不疑的模樣與上次見麵相差甚遠,脫去甲胄後,顯得消瘦了幾分。


    “丞……”


    王不疑見到章邯,本是想見禮,可瞧見他的坐態,卻是忍不住皺眉,躊躇兩三息後,還是指了出來:“丞相,您的坐姿,是對餘有何不滿?”


    他確實是第一個正麵指出章邯坐姿違背禮法的人。


    如班景、英布,他們粗枝大葉慣了,不會在意這些細節,甚至箕踞而坐都是常態。


    又如張思、李樂,作為投靠過來的人,他們有自知之明,將姿態放得很低,更不敢指責章邯。


    至於一眾甲士近衛,那日在尚方署內,便已經聽過章邯的解釋,有哪裏會多嘴呢?


    聽見王不疑的質問,章邯初時還愣了一瞬,旋即才反應過來,這是在指自己坐在交椅上的姿態。


    準備許久的話術,終於派上用場。


    他先是照舊解釋了一番,而後輕笑著站起身迎了上去:“……因此不是對您不滿,這裏並非正式場合,僅為你我二人私下相見,我這是把您當做親近之人來看待,請您不要怪罪。”


    說著,他從一旁的角落又拿出一張交椅,擺在被刻意加高四隻腿的桌案另一側,示意王不疑親自坐上去試試。


    被當做自己人嗎?


    王不疑看著此刻禮數周全的章邯,心中也相信了這個說法。


    鹹陽城中,已經漸漸有流傳:那日丞相發明了一個能夠‘日種一畝’的犁具,還攜帶其前往城外耕地試用,效果名不虛傳!


    既然丞相能發明犁具,想必這個從未聽過、從未見過的坐具也是由丞相發明。


    如此一來,那句‘親近之人’倒也有了幾分可信程度。


    王不疑的動作不像他名字那樣果決,他躊躇半晌,方才學著章邯的動作,慢慢落座在椅子上。


    神色略顯尷尬地合上腿,放下衣擺,將下方的空檔給遮得嚴嚴實實,這才鬆了口氣。


    “郎中令,您來有事商討?”


    章邯在他對麵坐定,神情大方,沒有絲毫羞恥,仿佛在做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見狀,王不疑也不好再起身,隻能如此坐著說道:“丞相可記得當日您入鹹陽時,在城下所說過的話?”


    說過什麽話?


    許給王氏高官厚祿嗎?


    章邯詫異,卻沒想起這類話。


    “是趙氏一族啊!他們依舊被圈禁,等待您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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