蕳苑鬧中取靜,布局與免山舊居無二。


    廊廡下,栽植幾株大椿之枝丫。


    從故國移來的草木,因水土不服漸漸枯敗。她看著可惜,索性削去,雕成一根發簪以盤三千青絲。


    除了困於方圓尺寸之間,她擁有絕大多數的自由。


    自己的侍從也好,王孫公子的部曲也罷,識時務者為俊傑,更願聽從強者的吩咐,出色地執行“護衛”職責,好在並不太幹涉她作何活動。


    公子平夏偶爾迴來看望她,會問她是否思念故鄉“朱荷出池,綠萍浮水”之景,然後瞥了一眼,才慢悠悠追問怎麽不佩戴他的骨簪。


    這個問題,他討了兩遍答案。


    他說那次她生辰,原本贈送兩份禮物,一份是以鼉皮為鞘的匕首,一份是以鼉骨為簪的綰笄。奈何她的師父認為後者不妥,僅留下了前者當做賀禮。說時目光熾熱,似乎妄圖融化什麽。


    她卻順著他的話,懷念起了師父。


    張嘴無聲,她手指比劃,試圖表述,又倏忽覺得乏味。


    記得師父曾說“花木枯敗的同時也是收獲,意味著生命另一種形式的複歸。”為此,她節哀,節哀順變,手指輕撫插入鬢中的枯木,癡想存在著那麽一縷亡靈常伴自己左右。


    最後,她隻低頭。


    指著玉匣,暗示會珍藏他的禮物。


    一次、兩次可以蒙混,但平夏並非淳厚溫謹之人,似乎已經慢慢磨滅了耐心。越界越界,越冒越犯,打著衛戍使臣、維護姻盟的旗幟,把她這位一國王姬“請”至蕳苑,操縱於股掌之中,他多少有些有恃無恐。


    不常醒來,未及睜眼便聞見藏不住的血腥味,夾雜在淅淅瀝瀝的涼風冷雨裏,陰森森、寒、寒栗栗,化作黑幢幢的威脅,無形而窒息的壓迫感籠罩著她,逼迫她不得不直視對方詭計多端的陰謀。


    她的唇,都未嚐親吻過師父,豈是旁人可以觸碰。


    好在平夏還是個不算太無恥的男人,哈哈大笑後去了臨近的軟塌上,直接倒頭唿唿就睡。


    應該太累了吧,忙於應付諸公子亂,忙於爭權奪位,忙於……有時遇刺,有時混戰,受了傷也不忘跑到她眼前晃悠。


    師父在世時,不是沒曾向她講解過各國不斷戰與和的糾葛故事,她再蠢笨,也因潛移默化而開始明白事理,因心存敬畏而暗守先賢遺緒。借古喻今,隱約覺得平夏必將擁有更大的權勢。


    畢竟,膽敢挪動他國使臣至自己勢力範圍內,他自然有足夠把握不受任何刁難與非議。


    換而言之,他與她的母國存在某種未言明的默契,在他自己的國家取得了不容置喙的威望。


    她是什麽呢?


    先王嫡女,大王長姊,神之司命,亦或者不過是區區一顆棋子罷了。


    師父啊師父,請帶她走吧。


    她不願被圈養起來。


    太一神啊,請讓少司命與大司命重逢吧。


    她不願擔當兩國盟誓時的犧牲。


    ……


    從春念到冬,從一國懷思至另一國,好難受,真的好痛苦。她整日怏怏,可惜仍未鬱鬱辭世,不知幸與不幸,人生漫漫,何時才至終點。


    “師父,帶我走吧。”


    她悲觀厭世,對未來充滿迷茫,唯一希望可以就此長眠故去。


    權當殉國了吧。


    可等啊等,盼啊盼,天下似乎又恢複了安寧,她都沒有得到想要的寧靜。


    太陽照常升起,一切塵埃落定。


    平夏贏了,坐王位,握權柄,也即將得到屬於他的戰利品。


    遵從曾經的盟約,王姬繼續履行聯姻之職責。


    在各方見證下,執賓大臣正式遞上象征婚媾的白茅,以麕為質,結牉合之義。麕類麒麟,用白茅仔細包好,便是一份至誠的聘禮。


    他們唱著歌,踏著舞。


    “自牧歸荑,洵美且異。疇匹敦悅,見影輒奔。”


    “……”


    所有人都很開心,除了她。


    內亂結束、塵埃落定的那一天,平夏從賓禮大典的喧鬧裏脫身,不知怎麽被灌得酩酊大醉,魁梧如玄風蒼雲,披發夜行而來,又難捺激動心情,前言不搭後語,拉著她說了許多話。


    起初她也由衷地替他歡喜,甚至忍耐他的親昵,但她少有的沉默,助長了對方無所顧忌的落拓。


    言行輕率之下,難免呈現一絲紕漏。


    頃刻,仿佛耳畔響起驚雷,驅散了昏昏沉沉的睡意,她簡直可以窒息,為一句奇怪卻似乎合乎事實的醉話戰栗不已。


    持之有故,言之成理。


    他說:“傷及大司命,絕非他的本意。”


    電光石火,腦海閃爍著無數細微的碎片,頓悟來得突然,縱然是瞬息即逝,可她終究可以填補且拚湊出一幅完整的圖畫。


    她悟了。


    時隔許久,她窺見了秘密。


    浮生似輕塵棲弱草,猶如夢幻與泡影,亦如朝露與電光,誰能隨心所欲,誰能捕捉到全部的真相,誰又能肯定不會得到一個更加不堪的結果。


    知與不知,未來改不了過去。


    以往那些微妙的不對勁,到底需要一個答案解惑。


    在師父病痛纏身之前,是公子平夏匆匆離開免山。


    在師父卒然衰弱之後,是大司命意欲抹去鄰國王孫存在的痕跡,果決收走匕首,指令外人不得踏足免山;也是王妹嗅出別樣味道,提出假借神言以加緊邊疆戒備的建議……


    他們都很好,不舍她卷入無趣的是非。


    誰都不告訴她啊~


    但怎麽辦,她還是明白了。


    平夏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免山,殺得慎氏老賊措手不及;如何能迅速穩住大局,順利迎迴被流放的先王世子……原來蛛絲馬跡,皆有跡可循。


    是了。


    一個平凡的王孫公子,又豈會受國君重視,擔任使者,被派遣他國……


    年輕的野心生機勃勃,確實謹慎,從未得意忘形。用仁慈隱藏自己的危險,驅除賊軍後,他還做了許多沒必要做的事情,比如慰問受驚的靈官、巫女,比如試探她是否清楚賊人圖謀什麽,比如收集殘存的典籍,比如重遊廟宇內外每一寸舊域……


    真夠英明。


    過去的怵慮之憂,現在都說得通了。


    可搖搖欲墜的不僅是身體,還有她遲疑的內心。


    或許,這隻是自己的猜測?


    隨即否定,深處一個更大的聲音發出洪亮的控訴:這不是猜測,是印證!去瞧,去聽,去思辨,難道不夠明白嗎?他說了,是他傷了師父啊!無用的歉意,能令人起死迴生嗎?


    是他,是他害死了師父。


    必定是他傷了師父,害了師父,不然師父好端端,又怎麽時不時心絞如裂、體虛微喘。諸事瑣碎,令師父殫精竭慮,日日強撐精神,撐到最後竟然連幾口黑血也咳嗽不出。


    師父啊,她的師父啊,就這樣與她生死永隔。


    曆代大司命,從未像師父這般早衰早亡。


    萬機秘密通鬼神,鬼神安在?為何不營救尊奉祂的忠仆?


    師父本不該英年早逝!


    可恨!可笑!可恨!可恨!


    情緒百轉千迴,憤恨衝破了全部束縛,她抽出平夏的佩劍,咬緊牙關,直衝對方脖頸上去砍殺。偏又理智恢複得太快,尖刃觸碰對方肌膚的刹那,力道頓然逝去。她選擇用割傷的痛苦來喚醒沉醉的罪人。


    “你!”


    平夏瞠目結舌,鷹隼般的眼睛靜靜盯著她不放。


    她則直麵未知的恐懼,抬頭迴望,奈何淚水止不住滑落,努力忍著,終歸撐不了多久。她垂眸,咬破手指在布帛上寫下正式的質問。


    出乎意料,答案獲得非常順利。


    他爽快地告訴了她一切真相。


    關於淬毒的短劍,為何不得不拔出,又如何在攻其不備的情況下刺傷大司命。關於免山的秘密,可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怎麽會不招惹外人覬覦。關於他晦抑的野心,憑什麽不配擁有至尊的地位……


    最後他緩緩說道:“你有我,足矣。”


    “誰要他?”她怒了,咬牙切齒著,卻硬是無法道出一句真切的控訴。


    手中的佩劍被輕鬆奪去,待她想抄起身旁的燭台砸去,人已在對方懷抱裏。她又要去咬,越掙紮越局促,處境更加不妙,反倒被狠狠壓在身下,被兇狠的舌齒完全堵住了退路。


    好半晌,平夏不發瘋了。


    “嗚~還,還我師父!”她哭了,感覺嘴巴不幹淨了。


    亂七八糟的口水作為毒液,侵蝕得內心千瘡百孔,“師父,徒兒想你~”抽泣聲藏思念之情,“我要師父,不要他!”腦海盡頭隻有一個欲望:狠狠地朝對方吐一大口唾沫,恨不得舉手把對方打死才好。


    平夏見她哭了,非但沒有一絲慚愧,而且輕輕啄了她微鼓的腮幫子,淺嚐輒止一般,平靜地替她理好散亂的鬢發。


    “啪~”的一聲,她雖顫抖不已,但有勇氣反抗不公。


    今日事無比沉重,讓人喘不過氣來。她頭昏眼花,從頭到腳充斥一股詭異的膨脹感,又酸又痛,不知怎麽才能將滿腹悲憤統統發泄散盡。


    她太好欺負了,誰都好欺負她這個不會說話的啞巴。看這新王多麽有恃無恐,坦然說出了肮髒的秘密,又能有幾分真誠歉意?無外乎不懼懲罰。是呀,是呀,誰會害怕一個殘廢的報複呢?


    該怎麽辦?


    作為王姬,時代賦予她們最偉大卻又荒謬的使命是聯姻。


    作為少司命,信仰賜予她最神聖的使命是殉道。


    而她,等不及了,急不可耐地選擇了殉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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