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拍拍肚腩,腆著老臉皺著眉,“事情也簡單,沒錢可以不成婚,省心又省力,妙哉妙哉,豈不妙哉。”


    棠叁真人捂鼻,憋著氣道:“喜帖已發,豈容隨意玩笑。”


    方才其他長老、峰主、長輩皆在哭窮,窮歸窮,富歸富,真假未必。但青藤峰絕對有足夠油水,最合適下刀子剮上一口。


    “藏嵐上下全仰仗長老啊。”


    “仰仗阿堵物吧。”


    “呃~”


    “既然應該莊重對待,怎麽不提前算好賬目,臨了賓客將至,才發覺這裏不夠那裏又缺了。”


    薑算眉頭聳動,“藏嵐十峰並非不盡興,可也得有個度,青藤峰近三年收入已全部交出,再要卻是沒了的,難不成要將一色鐵犁耙、鐵鐮刀融了給你們鑄口大鍋?或者把木轆轤、木耬車燒了當柴用?”


    他素來不講究吃穿,唯獨鍾愛自己兩道長須。


    白眉垂到臉頰顴骨處,又長又細,極好被編織成藤狀,而尾部又紮束成兩朵小白花,甚是俊俏風流又不失天真浪漫。


    美則美矣,也稍稍鈍化了時常流露出來的鋒利目光。


    尉輕騖長老知曉他這脾性,忙打住道:“薑算子言重啦。”


    其實尉輕騖也無奈。記起自己出山歸來,從藏嵐山至湫言宗一路上所見所聞,不由唏噓。“山下百姓仰仗藏嵐,年年虔誠供奉。按照原定計劃,試圖從中多收稅些財物,奈何兵荒連連,時日艱難,你我修仙之人,總不能腆下臉去斷人活路。”


    原本是準備搜刮當地百姓。


    他多少覺得慚愧,修真修行隻顧本心,全然忘卻了黎民蒼生。


    還是自己人坑自己人吧。


    薑算長老麵無表情,語氣卻悠悠自得,“道法自然,老朽之吝嗇海內聞名。知道一毛不拔,還要死等鐵公雞拔毛,荒唐,荒唐,不妨考慮某些大方闊朗之輩去吧。”說著就把眼神,故意往揚蔚峰眾人身上瞟。


    揚蔚峰的慶福真人那叫一個願者上鉤。


    “不慕富貴,長老要改改啦。”


    他嘴巴笨,想辯解自己所在的揚蔚峰真的沒錢,但心思一轉,認為太直白不夠斯文,話到嘴邊又變了味。不巧一緊張,他還給自己補了一刀,“青藤一峰幾代積蓄,不可估量。守著阿堵物有何用?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為我藏嵐顏麵,當舍則舍。”


    “修仙慕道,奈何虛名忘不了。”


    薑算長老捋了一把胡須,笑嗬嗬道:“慶福子好為人師,老朽乖乖聽訓。”


    他確實愛財,不太符合長者身份。這點他自己承認,從不偽裝,學些表裏不一的做派。


    隻是話裏藏鋒。


    貪財如此,貪慕虛榮又該如何?


    慶福真人慫了,囁嚅道:“長老誤會啦。”


    “老朽知你意。”


    薑算長老笑哼一聲,“既然不慕富貴,何必經營成這般富貴景象,鬧得二人成婚,闔宗勞累。”


    哪裏有壓榨,哪裏就有反抗。他揮手製止旁人打斷,繼續批評,翻個白眼。


    “沒錢娶什麽妻,嫁了去做什麽,扶貧嗎?”


    舉一派之力,扶一峰之貧,哪來的絕美愛情,鬧心不鬧心啊。


    他不開心,旁人也別想開心。


    一席話說得璿花殿內落針可聞。


    過了不知多久,丹墀上傳來威嚴喝令。


    “罷了!”


    眾長老齊齊朝上位者頷首,靜待下文。


    璿花殿與纖阿石廳相似,石座左右各有一巨大神像。雕像極高,微微傾斜,呈夾角之姿。


    纖阿石廳中的神像一律朝外,寶相莊嚴,氣勢英武。而璿花殿中的兩尊神像則稍稍朝內,皆以慈悲貌睥睨眾生,羽儀交疊,互相牽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山主藉芳威儀颯颯,端坐於太陽燭照與太陰幽熒二聖之中。


    “求索厭乎?猶不足也。”


    她輕啟朱唇念道,又近似命令口吻說道:“繁華不可,簡單不可,操辦無度亦不可。爾等難以統籌兼顧,再如何細算也實屬枉然。”


    大殿非常寬廣,其承塵平棊處,呈穹窿狀,構造出日月疊星藻井。覆海斑斕,呈現天圓地方之形狀,層層疊疊,重豔絕俗而不失莊肅,舉首仰望,但見遼曠堂皇之貌。


    一輪垂幔點綴各色寶石,繡織英華飛虹之紋,亦是鏤空,甚為曼麗。


    當陽光透過藻井照入殿宇,刹那間渲染得輝煌金碧。一層薄薄光華,如麵紗隱去了神相身姿,如妙色紫金鍍上了辟邪鎧甲,更為至尊的山主增添了一抹神聖風采。


    功與造化爭流,德與二儀比大。以丹陛為界,下者臣服,上者受敬仰,輝光所凝之天然帷幕,好似一道鴻溝,簡單劃出了上下尊卑。


    無人敢否決她的決定。


    即便是她未來的夫君,也不敢在眾人麵前駁斥。


    “謹遵法旨。”


    有幾位真人上前兩步,拱手作揖。他們聽得明白,山主好像沒有直白反對鋪張浪費,可這意思都在話中,說三分藏七分,委婉且冷靜。


    “是咯,還是簡單點好,總不能吃飽一頓,餓死全家吧。”


    薑算長老依舊一副苦兮兮愁態,雙眼卻笑意不減,“山主雅量,恕老朽嘴拙。老朽窮日子過習慣了,硬擠擠也能湊合點,畢竟山主貴為一派掌教,一旦發號施令,上下皆該遵從。”


    他拱手作揖,“隻是不得不多思多慮,倘若以後執意接濟某些窮親戚,接濟日久,倒成為不良習慣,難保不會幾次三番地苦苦來求。老朽鷺鷥腿上劈精肉吃,一身血肉喂不飽蠅營狗苟,那時老朽累得精神全無,恐怕真要大公捐軀了。”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最看不順眼的,就是揚蔚峰那一群酒囊飯袋。


    拐著彎罵人,你們能奈我何?


    揚蔚峰眾人敢怒不敢言,有的假裝不在意,有的內心惴惴,想張口反諷又怕冒失得罪。


    “長老敏於行,嘴若笨拙,吾等豈非暗啞不能言之輩。”


    殿側,有一端方君子朝薑算長老略略施禮。


    薑算長老循聲望去,淡淡瞅了幾瞅,卻衝此人身前一男子齜牙,“道法自然,本長老怎麽還不快快順從爾等心意呀。青藤基業,百年後歸誰執掌,左右身死燈滅,哪怕歸了凡夫俗子,老朽又能做些什麽呢?”


    詞州真人方才出言,本意緩和情勢,可惜長老依舊咄咄逼人,自然也不願招惹是非。


    他息鼓偃旗,他師父卻起了興致。


    溫言念長老微微一笑,閑雅轉動手中花枝,說道:“物我兩忘即可。”


    “說得輕巧。”薑算長老眼皮都懶得抬,對這突然冒出聲的道友,不假辭色說道:“帶不走阿堵物,但能拉上幾人下黃泉相伴,便也含笑了。”


    慶福真人不太自在,總覺得自己會是被墊背的那一個,“長老玩笑,說得像要馬上為公捐軀了,既然舍生取義都不怕,何懼沒了銅臭味。”


    他心直口快,又時常糊塗,沒說幾句就立刻就被棠叁真人以眼神警戒一迴,他心裏突突的,更不痛快起來,隻得萬萬不敢再多事。


    倒是身旁的束芳真人淡淡開口:“並非我等無中覓有,定要刳脂油才罷休。讓長老犯難,實在過意不去。”語氣微緩,話鋒一轉立即又道:“可諸峰齊心協力,唯青藤僅供奉些尋常瓜果當做交差了事。道法自然,宗內弟子難免不服,奇怪長老藏私,吾等處事不公。”


    話語貌似公允。


    從嘲諷吝嗇惜物,轉成了維護和睦團結。


    “認為本長老藏私就直接罵,不罵便算不得不藏私。”薑算長老哼哼,“不是本長老藏私,那就是爾等不公咯。多簡單的事,還不好好反省去。”


    帽子要扣,他才不乖乖地戴。


    束芳真人不惱,轉而笑道:“修道者戒嗔,豈能責備長老。”


    “道法自然,長老勿嗔。我等不種五穀雜糧,不知瓜果之珍貴。”慶福真人管不住自己的嘴。


    溫言念大徒弟少弗突然插嘴,點點頭,表示認可,“青藤誌趣非凡,旁人門外窺探,哪懂‘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之理。”


    尉輕騖接口,“太過珍惜,便生不舍,由此日夜警惕,見誰都是那可惡強盜。為表清白仁義,長老一朝就義,吾等還需大吹大擂多多出力才是。”


    “哼~”


    薑算長老不領情,“都替老朽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嘻~”


    悅允芳長老終於迴過神來,遽然蛾眉一笑,“秋日爽朗,墳頭栽植紫菊最是怡景。”


    頓時,哄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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