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過招,怎能認輸。


    酈野叔父性情中人,不甘心到手的古卷就這樣沒了。思來想去,還是得拉上自家侄兒前去拜會。


    不愧是貴胄世家出身,有的是講究,鄭重其事地遞交名帖,不卑不亢地接受款待,出門前還不忘給衣服熏香,甚至隨了登門禮。


    據說也是唯美男子,風流清秀,容止閑雅,慧猛一見,頓時便將酈野拋之腦後。


    有意思的是兩人學問深厚,有幾分誌趣相投,你來我往,竟相談甚歡。慧猛喝得盡興,十分欣賞酈野叔父神采儀容,更是大方地多贈與了他一幅古畫。


    看得酈野傻眼,深深感慨起自家叔父之才華。


    慧猛以折騰為樂,在師父、師兄、師姐三者合一的寵愛與寬容下,日漸有了紈絝的名聲,但她有足夠實力,可以確保整座碧虛城不敢高聲議論她的不是。


    紈絝歸紈絝,未必是跋扈。


    經此一事,酈野幾人半夢半醒。


    仿佛覺得外間傳聞,多少有些虛構。


    不過府邸前那長長隊伍,確實很是能唬人。英俊男子趕著來自薦,太璞不禁佩服慧猛好精力,要與每位訪客喝上一杯,這些酒水可以灌溉百畝良田了。


    “前段時候見到演徹,他還是老樣子。”赤櫻樹下,慧猛灌口老酒,透過婆娑枝葉仰頭觀雲。


    太璞問:“師叔也來過碧虛城?”


    慧猛斜倚錦榻,哼了一聲,“聽聞他新收的小徒弟在你手裏呢。”


    “傳道解惑。”太璞把字音咬得重了些,她沒好氣道:“搞得我像個土匪,什麽叫做人在我手裏。”


    “我也沒說錯呀。”慧猛撇嘴。


    太璞斂眉一瞜,“眼巴巴地過來,怎麽也不見山珍海味款待?”


    慧猛卻蹬鼻子上臉,變出一把琴弦遞給太璞,“嫌獨自飲酒苦悶才找你說說話,我的卿卿小長老,不妨彈個曲子給本女君解悶可好。”


    太璞理都不想理,隨意撩撥幾下權當迴敬了,“我曾立誌當數一數二的斫琴師,不擅長撫琴弄弦。你要是悶得慌,府外也不缺色藝俱佳的美男子等你臨幸。”


    香肩無意外露,慧猛輕攏薄紗,懶懶笑道:“入不了我眼,才排著隊呢。”


    看中的,直接搶進門。


    “所以你是看膩了歌舞,還是心中鬱悶難消?”


    “瞧出來了?”


    “自我入府,你已一連三歎氣。”


    “嗐~~”慧猛繞著青絲,玉手一翹。


    轉而指向庭中一群衣衫寬解,正在玩捉迷藏的美男子們,“摸瞎子啊?摸到現在都沒個結果,好生無聊,你們都下去。”


    那幾個男子陪她玩笑有些光景,很會辨認臉色,趕緊退下不敢多言。


    待庭院陷入沉寂,太璞問道:“怎麽了?不會真發生了什麽,竟然有愧於我?”


    慧猛秋波凝送,“按理說,應該是你有愧於我吧。”


    “誰說的。”


    太璞撓撓眉頭,開始了她的繞口令。“是你負我,不是我負你。”


    她喜愛讀書,造訪玄門各派時,總往書多的地方鑽。


    碧虛城以吟唱庭最為神秘,免不了受她惦記。心生向往,自然要付諸行動。斟酌幾番後,誠心誠意地拜托慧猛帶她進去見識,以飽覽書香煙海之貌。


    奈何不允。


    城主諸無念婉拒了請求。


    慧猛卻爽快答應,她做事果敢,反倒攛掇太璞一起去快活。見庭外守衛攔下,她們心中不以為意,竟悄悄瞞過一眾碧虛郎,偷偷帶著潛了進去。


    吟唱庭中央處,立一座百尺危樓。


    她們僅僅瞧了一眼,兩腳才踏在庭院小徑上,就已被一群青衣鐵甲隊團團圍住。


    城主諸無念知曉後,臉上嚴肅,毫無笑意,神色冷清又平靜,隻下令狠狠懲罰自己的小徒弟慧猛。


    太璞心虛且慌,壓製住舌尖的顫抖,硬是辯解了幾句,一時腦袋蒙蒙,竟聽不清有誰在旁和她說些什麽話。


    知反常必有妖。


    諸無念醉心田園風光,脾性溫和,待下隨和,平日裏不過一位文靜少年模樣,動怒時一反常態,猶如麵目猙獰之鷹隼。


    為什麽?


    自她入城,心底惴惴不安猶如當年。


    當年,她獨自麵對一座城池之重,身側無人可倚靠。


    當年,她在空曠殿宇內聽訓,委屈無處可訴。


    碧虛城城主沒有懲罰湫言宗的弟子,可抽在慧猛身上的三道鞭子更像是打在她身上,無比痛楚。


    太狠了。


    她羞愧,以及恥辱,未敢和旁人說起。


    其實,慧猛從未放在心裏。


    “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麽?”


    太璞被勾起了好奇心。


    “前些日子湊巧打碎了師父的護花鈴,師父罰我在曆代師尊石像麵前懺悔。”墜髻慵梳,婠妠明豔,她笑得風輕雲淡。


    太璞假裝驚奇,“哦~是城主心愛之物?”


    慧猛不答,玉指搖搖。又笑罵太璞不懂飲酒妙趣,“我的小長老~怎麽還是那麽沒出息,貪嘴卻不會喝酒,淺嚐輒止了兩三杯就臉紅得像顆果子,可真是誘人啊。”


    太璞臉露紅潮,撐著躲過了一記小打小鬧的非禮行為。


    “然後呢?”她問道。忽然想起舊事,樂嗬嗬了一聲。


    慧猛明白她在笑什麽,一惱一羞,就往她嘴裏猛灌了碗烈酒。恰巧一朵赤櫻落入碗中,染紅了酒水,也嗆住了喉嚨。


    現在,輪到慧猛撫掌大笑。


    “後來啊,便又神遊天外,半夢半醒之際遇見一道身影。”


    慧猛豪橫又乖張,天不怕地不怕,難得有什麽值得她倍感忌諱。“你說奴家都那麽大年紀了,怎麽還讓跪坐思過。”她最煩跪石像了。


    新主立,舊係亡。


    碧虛城師承簡單,頗重尊重之道。留下曆代師尊、曆任城主之石像以供後人瞻仰,素來是碧虛城的純良傳統。一環接一環,一座連一座,仿佛年輪,訴說曆史之悠久。


    那些石像神形俱備。


    明明隻是仿照身姿容貌而雕琢之石像,或威儀端莊,或親切溫和,可無論何樣,慧猛都不敢直視。


    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惶恐,仿佛從心底發芽生長出來的藤蔓,一絲絲,一根根,既輕且弱,卻連野火也無法燒毀。


    好像在這些無悲無喜的目光下,她不該擁有任何情欲,是善是惡,仁慈也罷,狠毒也好,一切雜思、一切愛憎,應該通通拋棄。正視心聲是罪,隱藏意圖是罪,罪在己身,沐浴於這般目光下越久,她越是感到自己是多麽汙穢之存在。


    偏偏地,師父又愛罰她在石穀中抄寫經書,抄著抄著,手腳漸漸麻木,精神更疲憊不堪,昏昏沉沉,好似死了一樣。


    “你曾問我,是否接連去過同一個奇幻夢境,遇到許多形形色色的人物,有親人、有朋友、有仇敵……有乞丐、有農夫、有官吏……世間百態,因其存在,顯現得無比真實。而自己早已嚐遍冷暖,一言一行、所思所想,無不透著自由。”


    慧猛抿唇,“這次,終於多了一道身影。”


    每次罰抄入睡,總會夢到繁星隱於霧茫茫之景。


    和太璞的繁華“夢”不同,她的異常荒蕪冷清。空空無所有,卻莫名地反複夢到。


    若非閑聊時提及,她都不願主動迴憶。


    太璞見她說得凝重,不由沉思,“以前見過?”


    慧猛目光幽幽,抬眸、蹙眉、似哀愁不已。


    猝然,那鳳眼半彎,笑裂了嘴,望著太璞興奮高唿:“絕色美男,哈哈,美男子啊,夢裏還能夢到如此絕色美男。賺啦,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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