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世人所以為的不同,這位邪道魁首過得還不錯。


    他們老巢並非是個暗無天日,且又荒涼陰森的破地方。全身上下也不非得統一著裝,整日穿著血紅顏色、黝黑衣裙來外顯自己“心黑”、“膽醜”。


    他們沒有豬狗般的貧窮,沒有乞丐般的落拓,即使曾被天族打得抬不起頭,被玄門壓製得困頓異常,也始終秉持自強不息之精神。以鐵畫山脈為核心一步步開荒拓土,丹心隻為再創輝煌。


    今日之鐵畫,非彼時之骨垓哀地。


    舉目望去,山林藪澤平遠險易,石老潤山崔巍,水淨明泉瀟灑。遇雨後轉天青,霓虹現,雲煙沒,野徑迂迴之際似偃龍蛇,道路轉角之處皆藏風雨,大有非凡氣勢。


    其中一處叢林深穀,異常茂盛,足以蔽日。


    移步換景,一尺之遙後,頓然豁然開朗。


    以山環水,以水繞堤,堤岸逶迤,洲島錯落。


    澗樹含朝雨,山鳥哢餘春,令見者心神十分愜意。美則美矣,卻也極其危險。


    曷朱不喜歡這裏,即使風景秀麗隱密。


    “寬閑深靚,可以答遠響生清風。”


    恍惚念起陵苕峰的某間幽穀小築,某位故人曾經提及內心的淺陋願望。竟是再開辟一處屋子,再編織一串竹鈴,一家四口和和美美。


    “嗬~真是可笑。”


    念起往事,他不禁冷笑,險些失態。


    可他為何要跪在這裏呢?


    不用抬頭也清楚,軍師正冷漠地看著他,像是在審判一樁錯事,像是在鄙夷一個叛徒。縱使他準備好了應對答詞,亦難以忽視,一種唿吸窒息之鈍痛,悄然傳遍五髒六腑。


    “想知道究竟為何物?”


    師獍開口,仿佛築起一座枯井,無水無波,沒有一絲生氣。


    曷朱唿吸沉沉,鄭重地將頭顱磕在那雙腳下,似乎耳畔能聽見自己心跳聲,“她到底於我有恩,還望軍師告知。”


    山中何事?當真有鬆花釀酒、春水煎茶?


    太過無趣,他不屑這般平凡日子,連帶著痛恨,期盼破壞別人的平靜。


    “後悔了?”


    師獍負手獨立。


    近有水光瀲灩,隨日景動搖下上,添得岸邊人鴉鬢泛出薄薄光輝。


    遠有魏闕華屋,高甍巨桷隱於草樹之後,一切景色,皆敵不過那道威儀堂堂之身影。


    肅穆感存在於無形當中,逼迫曷朱不敢直視。


    “她會死嗎?”他問,又自問自答:“死不了,還是沒那麽容易死去。”


    若隻想殺人性命,何必那麽折騰,何必盡找些實力不足的殺手呢。他不傻,他很清楚,所以不得不倍加驚惶,心底起伏著一絲恐懼,令人晝夜難安。


    他以為自己完全不在乎,故人生死禍福,與他何幹呢?


    軍師讓他把握時機下手時,他是何等的毫不猶豫,神思冷漠,刹那間竟迴憶不起故人容貌風神。


    她是玄門,他是邪道,勢不兩立,哪怕曾有牽連關係,過了百年也都該隨之煙消雲散。


    他真的以為自己早已遺忘故人,可當再次看到那人容顏時,往事記憶泉湧而出,險些下不去手。


    師獍難得笑了,許是那顆糾結的複仇之心,以及那張扭曲的麵容取悅到了他。


    “告訴你也無妨。“


    指尖輕捏微轉,小小天子印紐被他玩弄於股掌之間。師獍語氣平淡,願意好為人師。


    “非毒非蠱,非咒非術,名喚‘鉤賾’。中者雖生猶死,雖死猶生,或許永遠不會發作,或許永墮無間幽眇之境,但願如我意,得我所得。”


    若不如你意呢?


    曷朱不敢猜下去。


    至少知曉了答案,他的心開始安定。自我安慰,至少她還活著,沒那麽容易去世,更不會隨意遭受絲毫傷痛。


    “忘記疼痛了?”


    渾厚聲音十分冷漠,倏忽點醒了曷朱。


    “迴來時一身傷殘,那麽快就好了傷疤?”


    曷朱沉默不語,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那晚被無情碾壓的滋味,被肆意羞辱的感受,令他完完全全明白,他與她之間差距猶如天壤。


    這還是在她沒有喚出結綠珍的情況下。


    她出手那麽狠辣,無異於告訴他,從今以後“你有你的路要走,我有我的道要求”。


    她不會在乎他了。


    嗬嗬~


    “蚩血使命為何,君須時刻牢記。”


    言語之清越,似秋葉靜美枯寂。


    師獍彈指,印紐嵌入樹根。


    琴墩以樹根為座,上有鬱茂蒼鬆遮陰避陽,平常不足為奇,如今亦未激起點滴漣漪。


    曷朱心頭一悸,說道:“卑屬銘記於心。”


    然而師獍不置可否,僅僅示意他可以告退了。


    起身請辭時,曷朱仍在揣摩深意,迴味方才問答是否不妥,是否言行失據。每日三省吾身,也不過如此。


    優柔寡斷啊。


    他想自己還不夠狠,應該更堅定些。做都做了,現下後悔有何意義。蚩血盟須要一個冷血,不會對仙宗手下留情的堂主,而不是一個並未斬斷舊恩舊怨的傻子。


    她那猙獰的冷笑,嘴應該永遠牢記。


    隻有這樣,他才可以釋懷,可以自我安慰。


    太璞清楚曷朱重返故地,必定不安什麽好心。


    可惜她大意了,師獍本意下毒,一旦她成為阻礙且無法化解,便可以此為弱點,大加挾製,甚至扼殺。


    師獍警覺太璞這個變數,索性命令曷朱借舊情逞兇。在纏鬥中、在言談時,趁機悄悄下手,將鉤賾之毒沾染其身。


    那物無色無味、無形無狀,仔細觀察,近似一團混沌小球,指甲般大小,輕飄飄模樣。小小淨瓶,僅三四顆水珠,稱作三四片雲團亦不為過。若非琉璃晶瑩,隱隱反射七彩光輝,確實難以發現瓶中有物。


    最初落入他手,都怕貿然打開時,聖物會被風吹煙散。


    好在擔心是多餘的。


    曷朱遵命下毒,並且成功了。


    而讓合歡宗那幫閹貨,涉險為難湫言宗太璞長老,師獍為的依舊是“下毒”二字,不是不信任曷朱,也不是想把“毒”下得更深些。


    隻因鉤賾之毒一分為二,既然要下,就該做絕。


    曷朱不了解鉤賾,所以不安以及奇怪。


    以生物學比喻,鉤賾像顆種子。一顆完美的種子,其種皮、胚和胚乳皆須存活,缺一不可,完美結合,具備活性才能生根發芽。


    實際上,恢複合歡宗修為功力,引導合歡宗挑釁報複,曷朱都在旁聽之任之。


    倘若太璞有事,曷朱就是幫兇。


    那現在心軟什麽?又有何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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