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嵐山出事了吧。”


    不是疑問,是肯定。


    坐靡歲月,不知幾時起,她也學懂了心機。


    心會不由沉重起來,又敏感地不願旁人看清。感念往昔,難得殘存一絲天真單純,出於對至交的信任,出於對自在的向往,無法持續偽裝下去,總憋不住任何想法。


    當真愚鈍得可憐。


    “蒼天大樹遮風擋雨,焉知巢中鳥兒已覓他處。”


    胡大朗並不落實答案,僅悠然將上鉤魚兒放歸水裏。


    太璞喜怒不形於色,語氣淡淡,轉而提及其他。


    “曷朱那個狼崽子,我喂不熟。你可知我氣惱至極,已索性言明不再管他生死禍福,從今以後橋歸橋路歸路。”


    “你當真舍得?”胡大朗問。


    “嗬~仁至義盡,又豈會不舍。我可是偽君子,冷漠自利乃我本性。”


    望著水麵漣漪漸複平靜,太璞冷冷說道:“看在師徒情分上,這些年我盡心盡力,奈何他太過不知好歹。身為長老,仙宗表率,我自然不能留這麻煩成為隱患。”


    “那些話我說得決絕,心中卻也實在暢快。”


    一樁舊事了結,唿吸不無輕鬆。


    胡大朗挑眉,輕拍其後背,又揣起耄耋老者般的語重心長,“你問及蚩血盟動向,應與藏嵐山有關咯。”


    他一千年老狐狸,眼光長遠些。


    “管那麽多做甚。藏嵐山滅門了,湫言宗之地位,便可以更進一層。豈非妙事?”


    話裏有話,不知哪是玩笑,哪是真實。


    但“滅門”二字太重,恐怕不是隨口談談。


    發生了什麽?


    師兄委婉解釋,近年來藏嵐山略顯反常。卻始料未及,即將舉辦一場盛大婚禮,並邀請六合八荒道友一齊歡慶。


    太璞抿笑,客氣問道:“尊兄務必告知。”


    那些無法擺在明麵的秘密,善哉行素來暗地行事,恐怕還能掌握更多。


    世道紛紜,熙熙攘攘。


    欲由心生,就此擾亂思緒,求諸外欲而難以滿足。


    某些神秘存在,或隱於山水間,或藏於廟堂下,各憑本事各立規矩,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稽其消息推究真偽,擅解燃眉之急,願渡生靈之欲。


    付得起相應代價,即可。


    凡界子民戶籍編冊,皆在帝都中樞。後世因受製於王權加固,六曹之餘再添若幹秘密機構,直接聽命君王、權臣、霸府……


    而妖界,情況特殊。


    胡大朗所經營之善哉行,類似於人間之尚書台、戶曹。


    不同九尾狐族熱衷開辟疆土,聲望彰著;也不及寒狐族慣會驍勇善戰,民風彪悍。亦或者紫瞳狐族文質彬彬,擅長運籌畫策;藻織狐族癡迷釀酒、耕織,貲巨堆山,家藏金穴。


    純狐族確實顯得過於無欲無求,甚至如朽木枯株一般,看淡一切、隨遇而安。


    數萬年來,見誰強就尊誰為王。眾狐你咬我我咬你,鬥得好不熱鬧。它們呢,乖乖等勝者殺出血路,然後率先一步跪下,表示衷心臣服。


    其憨厚麵貌,深受妖族上下喜愛。


    雖無藻織狐族技藝高超,純狐族卻也能憑借買賣,賺得個腰纏萬貫。


    論原由,妖族實行分封製。


    太璞曾經研究妖族現況,以她有限史學、史識進行歸納,除了“分封製”,再也想不出別的詞匯來作總結。


    從上至下,狐族之流各建邦國。於外,唯仁是親,尊玄武族為共主;於內,分掌職權,分享禮樂政權。這意味著,用以維係狐國界域穩定之官邸係統,往往交由幾家世襲繼承。


    純狐族則執掌監察大權。


    順便謀個財。


    偶爾,太璞會嘖嘖稱奇。她究竟穿越到了怎樣的修仙世界。


    神仙啊,千萬年過去了,就不能免俗,發展出更完善的製度?怎麽哪裏都有影子,都有她前世記憶裏的熟悉影子。


    這裏像分封製,那裏像宗法製,慢慢重疊著,往後是不是要進行一次元豐改製?


    車輪滾滾,隨大流飛馳。仿佛曆史軌跡未改,僅僅材質粗細不一而已。


    純狐族善考察,天下事無不知曉。


    更善商賈之道,借勢起事,向妖王報備後,經營一間“善哉行”。另一方麵,因賞錢豐盈,妖族子民十分願意配合充當眼線,提供大小情報。


    除了九重天、強者亡域不敢染指,以及玄門道場不敢肆意竊聽以外,一切凡塵鬼蜮之事,可謂了如指掌。


    藏嵐山之危,胡大朗很清楚。


    可以告知,不過得先陪小晴用完晚膳。


    胡大朗眼神示意,太璞明白,迅速躲藏起來。


    不多時,一位幽嫮少婦款款走至涼亭。


    霞姿月韻,仿佛素菊幽蘭靜靜舒展,於鬆風流水中亭亭玉立。


    她語氣溫柔可愛,氣勢卻極兇,好奇道:“朗,阿斫那個沒良心的臭丫頭哪去了?”


    今日休沐,不用去學堂教書,華小晴一早就出去采蘑菇了,迴家不見夫君身影頗感意外,待聽得婢子交代今日有客登門拜訪,心底雪亮,一時歡欣。


    可人呢?


    正疑惑著,太璞已悄悄站到背後,趁她不備蒙住雙眼。


    “猜猜我是誰。”


    變了聲音也知道是誰,華小晴快樂極了,一把抓住那雙賊手,笑道:“我不猜我不猜,你猜我會不會猜。”


    “你猜不猜,我都告訴你。”


    太璞鬆了手,華小晴便轉過身來,報複地去撓她癢,順便再戳戳幾腮子。太璞隻好抱住小晴,撒嬌般的說了聲“阿姐,我好想你呀。”華小晴從嫌棄到默許,神情無奈地嘟嘟嘴,但最後抱得更緊了,用下巴蹭了蹭,嘀咕般說了一聲“乖啊”,然後往她頭上插了朵小紅花。


    你儂我儂,直到被胡大朗分開。


    然後開始一一算賬。


    “來碧虛城多久啦?”


    “還知道見我呀?”


    “沒遺忘我這個阿姐啊,真是難得。”


    “幾歲啦,還玩這種幼稚遊戲。”


    ……


    “聽說都升任長老啦,擔子不輕吧。”


    ……


    “今晚煮你最愛的排骨湯喝,要不要多放點蘑菇呀?”……


    從質問到詢問,從詢問到關切,漸漸地,話語變味了幾次。


    胡大朗既惆悵又憋屈。他知道:她們重逢一次,自己就得獨守空房一次。


    果然,到了深夜,華小晴洗漱完畢,就香噴噴、清爽爽、樂滋滋地跑去找太璞嘮嗑去了。理由是:陌生環境,阿斫會害怕的。


    她會害怕?她可怕得很呢,拳打猛虎手掐惡狼。他才真的可憐弱小無助,是最容易害怕的那個。


    帶著不悅,第二日胡大朗癟著嘴,沒好氣地開始講起近年來的變故。


    一張琴一卷譜,權當買賣交易公平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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