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峰嵯峨,巉岩嶙峋。


    新月下,或濃或淡,遠處交錯的黑色,為圜巒增添冷清詭譎之氣。


    眺望漫山,綠櫻輒開如夢似幻,仿佛六合八荒皆成一片花海。點點流螢,穿花尋路,光影明滅不定之間,悄然拂出一條柔靡的璀璨曲線。


    蜿蜒向上,披秀載麗。盡頭處,八卦方位,各立一麵漏牆照壁,或天然山石,若隱若現,靜靜地分隔內外景色,阻擋旁窺者的深深凝視。


    華屋掩在青棠紫薔中,枝葉交映,芬芳襲人,甚是幽雅古樸。


    樹影婆娑,秋風肅殺。


    屋外,幾盞轉鷺燈輕搖,浮光斑斕,刹那即逝,難藏這滿地的狼藉。


    顯然剛有一場惡鬥結束。


    說是惡鬥,很快分出勝負。勝利一方負手,神色懶散而動作粗魯,將腳狠狠踩在輸者肩上。故意目露同情,看一隻廢狗,如何費力掙紮。


    失敗者半跪在地,嘴角緊抿,沁著血,琥珀色的瞳孔聚攏了一股煞氣。他清楚自己掙紮不脫也不多費力,但就是不服。


    “一別百年,到底有些長進,可惜不聽勸啊,誰給了你勇氣,敢對我動手。”


    太璞捏住少年的下顎,探身注視,目光緊逼,“蠢得可以。”


    眉角冷冷哀愁,淺含一絲曖昧不明,“活膩了嗎?我可以送你上路啊。亦或者,乖寶想念我這個師姐了?盼望臨死前多看上一眼。”


    果然,神色兇狠無比,卻透露著幾分不自然。


    藍衣少年盯住太璞,陰狠狠地獠牙咧嘴,罵道:“閉嘴,誰是你的乖寶。我是曷朱,不叫惠連。”


    惠連是父親取的名字,曷朱是母親取的名字。他隻知其母,不知其父,隻認自己是“曷朱”。


    那麽多年過去了,他努力爭破束縛,變得更強,可惜依舊被穩穩踩踏跪地。


    太璞低頭:“不承認?”


    力道鬆了半分,又迅速施加以更重的壓迫。腳上禁錮不減,手裏隨意扯來幾根荊棘,溫柔無比地帶了一絲無邪笑意,肆無忌憚地行兇。


    尖銳的刺,繞著少年嬌嫩的脖子,狠狠紮入。


    反手一甩,被鉗住脖子的野犬,拋飛來,拋飛去。


    活脫脫一個土匪。


    藍衣少年悲憤,死死盯住太璞,“好,好一個太璞長老。當你的狗都累,誰敢認你做師姐。”他吐出一口血,“嘿~蚩血盟怎敢與你們修道正宗有瓜葛,怕死得太遲嗎?”


    話音未落,驟然響起鷓鴣怪叫,伴隨著一聲微不可聞的嗤笑。


    太璞盈盈一笑,“子非魚,安知魚之樂。這世間從不缺當狗當得歡的。”


    眼如星芒閃爍,她語氣淡淡道:“隻需承認自己的名字而已,又不是真要你當牛做馬。”


    “老子叫曷朱,不叫……”


    “啪~啪~”


    左右賞賜,太璞直接給了他兩個巴掌,“規範言語,杜絕粗俗。”


    “罷了罷了。”


    她漠然,擺手,順便將對方踢了幾丈遠。“都說了多少遍了,‘老子’一詞不該用於自稱,何時蚩血盟成了抱團的蛆窩了,熏得你滿嘴惡臭。”


    “你!”


    “真不知好歹啊。”


    太璞負手立階,一襲青衣,好似軒軒青竹。


    少年起身,桀驁一抬頭,“要你管。我怎麽樣,我樂意。”


    “小曷朱,你聽過《知北遊》中的一則故事嗎?”


    聽她話語恬淡,反倒驚得少年不知所措,愣了下,“什麽?”


    “道在屎溺。”


    哈哈笑聲,頓時響徹雲霄,“這就是你們的道嗎?”她歪頭挑眉,得意洋洋中滿含諷刺之情。


    道在屎溺,大道無所不在,並不會因屎尿低下穢汙,便不存在其內。


    這是拐著彎在罵,卻又不好反駁。


    修行修心,大道無處不在,本身就是至理名言。能流傳後世,自然意味著經曆過千錘百煉,無數輩同道中人反複辯論,才會被認同。


    少年握拳,目射寒光,“太璞子,你夠了!”


    “哈哈,不夠不夠。不過……”


    唇畔笑意轉淡,太璞玉指輕捂,作勢“噓”聲,“叫得可真生疏啊~既然不願認我為師姐,那我也懶得認你了。”


    空庭靜靜,美人囅然而笑,神色輕鬆。


    她先彰顯一下自己功績,又開始毫無波瀾地講起往事。


    “百年彈指過,師父的恩情,我還了七七八八。師父的過錯,我已盡量彌補;老峰主的罪業,早以死相報。再好心強勸,都不如你自己想通。該放下執念了呀,而非堅持與湫言宗為敵。”


    曷朱似乎毫無反應,隻是哼笑,“動聽啊,說辭都不換個花樣。不愧是名門大派,可真夠道貌岸然的。虛偽至極,仇殺還得按個‘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借口,明明你們先大搞歧視,現在卻胡扯我們不辨是非呐。”


    太璞平靜道:“你們難道不曾誅殺異類?”


    “滅雲羅歸氏一族,蚩血盟用了何種理由?”


    “原來這等著我呢。”


    少年鄙夷道:“你還沒蠢到相信這種流言吧。”


    數月前,紛紛擾擾的九族覆滅慘案,成了邪道蚩血盟的新一筆血債。


    “真相究竟如何?”


    “不知道,沒來得及滅門。”


    想法是有,但沒趕得及親自動手。


    這個答複雖然滑稽,但太璞是相信的。


    “看來終究沒想明白呀。”


    她將話題扯迴,接著幽幽道:“你說師父九泉之下,該多失望啊。”


    “……”


    “師娘亦如是。”


    “……”


    “師命難違,我才肯護你周全。見你繼續犯蠢,一條死路走到底,實在臉上無光,覺得遺憾啊。”


    “誰讓你管了,誰讓你保護!老,我要你管!”


    曷朱十分倔強,又聽不下去了。


    “不需要!”


    他一字一句,惡狠狠地反駁。


    “誰都沒你們玄門修仙之人高貴,我們活該遭受踐踏嗎!什麽正邪黑白,誰定的規則,你們是正,你們是白,我們就惡,就黑,就該被排擠?”


    太璞熟視無睹,像是沉默,更像是不屑,繼續訴她的衷情,“記得你小時,最愛抱師父撒嬌,嘴裏總喊要舉高些,還記得嗎?師母總愛把你直接扔在樹上掛著,你也不怕,就會傻笑樂嗬。”


    好幾日了吧,她每說一段往事,都會被無情否認。


    借玄采峰大興土木的由頭,前來祝賀的玄門道友,不曾身臨觀光,自然察覺不出山中陣法痕跡,更不知裏麵關押著一個蚩血餘孽。


    再借屋舍尚未修繕完畢的由頭,新收的兩名弟子也未曾入住。


    可她沒有時間了。


    割裂與牽絆,不過是互相折磨罷了。該終止一切,就不該拖延下去。


    “狼崽子啊,師父怎麽生出你這隻不懂恩德的狼崽子。”


    太璞輕柔笑道:“可你從前,不是最愛黏著師父……”


    “生我的是母親,不是那個負心薄幸的小人。”


    肺腑之言惹來狼崽子兇光注視,“別再提他,行不行!”


    “你連師父名字都不願提嗎?”


    太璞有些失落,轉瞬不在意起來,問:“骨肉親情比不得一場誤會?師父從未想過傷害你們,當初是他想得過於簡單了而已。”


    “哼,說得輕巧。”


    “若非如此,師父為何要殉情。”


    迴複太璞的,仍是冷言冷語。“是他怯弱,不敢麵對自己的惡行。”


    “真要膽小自私,也不會在眾長老麵前承認你是他的……”


    “承認什麽,誰要他承認!”


    曷朱眼中兇光大盛,拳腳注足靈力法術,直朝太璞身上蠻橫揮舞。


    一遍又一遍,這幾日反反複複的內容,厭煩至極,虛偽至極。曷朱苦悶非常,卻無法擺脫故人的控製,心浮氣躁,又開始頭腦發昏了。


    但太璞還在刺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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