桉樹村,村公所。


    白發老人一臉從容淡定,坐在屋簷下,外披一件早已泛黃的綠色軍大衣,應該是光榮犧牲的兒子所留下遺物,內穿厚厚的破爛棉衣,腳上則是一雙橫山人標配的防滑鞋。


    今年大雪來臨的第三天,在鄉黨委、政府安排下,橫山鄉所有村公所均作為受災群眾的臨時安置點,如今僅他一人入住這裏,夥食皆由村幹部送來,根本不用發愁。


    老人眯起眼,望向雪花依稀的天空,自言自語說道:“老婆子啊,咱狗蛋拚死換來的安逸日子,我老頭子很滿足呢,再不濟也不像解放前,房屋垮了隻能躲在山洞不被凍死,嘿嘿,現在起碼能住在村公所嘛。”


    老人臉色好似陰霾天空,歎息道:“狗蛋啊,你老漢不過是想多活幾年,看看如今世道是如何的好,老百姓日子一天比一天甜,唉,但願……”


    老人忽然說不下去了,隻好閉嘴,慢條斯理地解開纏在煙槍上的煙袋,小心翼翼掏出少許細碎煙葉填入煙鍋頭,拿煤油打火機點燃,吧嗒抽幾口,隨後大聲咳嗽起來,以至於彎下腰去。


    昨日黃昏,和今日一樣坐在自家屋簷下的老人,猛然聽到房梁哢嚓作響,顧不得衝進屋去搶拿財物,隻是順手抓住身邊陪伴三十多年的那杆煙槍。


    蘇老漢剛跑到院壩裏,身後三間房屋轟然倒塌。


    望著祖輩留下來的唯一遺產灰飛煙滅,老人並無半點悲戚神色,更沒坐在雪地上唿天搶地哀嚎,隻是一臉平靜地望著瞬間夷為平地的老屋。


    隨後,他慢慢蹲下身子,拿煙槍輕輕地敲了敲雪地。


    無兒無女的,房子倒就倒了唄,自己一個孤人,即便以後住山洞也無妨,了無牽掛。


    片刻間,鄰居們紛紛趕來。


    一片唏噓聲中,東家媳婦西家姑娘忍不住啜泣。


    老人反倒安慰起眾人來,嗬嗬笑道:“沒事呢,這老屋修建也僅百年,早已腐朽啦,哪裏禁得住今年大雪積壓?嗬嗬,蘇老漢謝謝大家關心,沒砸碎我這把老骨頭就很幸運啦!”


    匆匆而至的村支書蘇越文抱住老人,心有餘悸地連說幾句“人沒事就好”之後,寬慰道:“大伯,別擔心,我們江書記早有安排,隻要是房屋倒塌的災民,政府都管,絕不讓一個人凍著餓著,還全額資助重建房屋呢。”


    蘇老漢吃了一驚,扭頭瞧著這位當村支書的後輩,似乎有些信不過自己耳朵,自然更不信此話是真。


    站在一旁的鄰居大聲幫腔:“大伯,越文所說是真呢,許家坳村許世國家房屋也倒塌了,鄉上組織的施工隊正在搶建,聽說再過三天就能完工呢。還有,毛桃、崖口等其他七個村,像您老人家這樣倒塌的房屋並不多,但是,什麽房梁斷裂、屋頂瓦片掉落、牆壁搖晃等,倒是有不少危房,鄉幹部們轉移各村群眾不下百人呢!”


    蘇老漢聽罷,有所動容,感慨道:“現在世道這麽好麽?未必我蘇老漢還能享受一把?”


    蘇越文燦然應道:“當然啦,我們江書記說,橫山老百姓是橫山鄉黨委政府的老百姓,橫山鄉黨委政府是橫山老百姓的主心骨呢,瞧瞧,現在世道還真這麽好啦!”


    連自家老屋坍塌也不覺得有多喪氣的蘇老漢,此時笑吟吟道:“那我可得好好過上幾年日子,不然去了地下,還說不出幾件事讓我家狗蛋樂嗬呢。”


    蘇越文佯裝生氣道:“大伯,瞧您說些啥哦,以後不要老想著去啥地下見啥狗蛋的,好好過晚年,全村蘇家人都等著給為您慶賀百歲大壽呢!”


    蘇老漢再次嗬嗬笑道:“百歲?噢喲,文娃子,你的意思,我還能活二十六年啦?”


    周圍鄉親嘻嘻哈哈齊聲迴答:“對嘍!”


    這哪裏還像雪災事故現場啊?


    完全就是,蘇家人歡天喜地圍聚聊天。


    此時,蘇老漢收斂思緒,敲敲煙鍋頭,不經意間抬頭,看見一行三人走進村公所院壩。


    為首是個蓄著淺淺胡茬的年輕娃兒,外套棉衣上糊著多處雪渣,一看便知才幹了粗活髒活,隻是這後生看上去很有氣場,給人心神安穩的印象,與實際年齡不怎麽搭調。


    他身後那個粗糲漢子蘇老漢倒是見過,三年前來家裏調查家庭收入情況時就認識,名叫蘇越戰,鄉社服辦主任。


    本來走在最後的村支書蘇越文搶先一步,拉起老人,介紹說:“大伯,這就是我們江書記,現在來看望您老。”


    被村支書稱作江書記的年輕隨即伸出雙手,緊緊握著老人的雙手,笑吟吟道:“老人家,我叫江寧,現在來看望您,是否吃得飽穿得暖?有沒有受到驚嚇?”


    老人倍感溫暖,笑容燦爛應道:“哦喲,您就是文娃子口中常念叨的‘我們江書記’啊?嗬嗬,不就雪大垮屋了嘛,怎麽還驚動您這個黨委書記親自來看望我蘇老漢喲?要不得,真的要不得呢!”


    江寧拉著老人坐在一條長凳上,抽出右手拍了拍一直握著自己左手的老人手背,輕聲道:“老人家啊,都怪鄉黨委政府對群眾關心不夠啊,您家房屋倒塌,幹部們有責任呢,沒能在雪災到來之前檢查安全隱患……”


    蘇老漢笑嗬嗬地打斷話:“後生啊,這事兒真不怪幹部呢,雪後第二天早上,文娃子就來給我說,搬出老屋,以防萬一。我這人呢,脾氣倔,沒聽村幹部招唿。現在聽您這麽一說,我更覺得對不起黨委政府,對不起文娃子。”


    “還有,江書記啊,今年大雪來得太突然,也來得太猛烈,好多年都沒這樣啦,大家沒有引起重視,也是情理之中,所以啊,您就別怪責村幹部了。”


    江寧忍不住咧嘴作笑,抬頭看一眼神色緊張的村支書。


    咱們老百姓真是善良又淳樸啊,給予幹部們太多寬容,哪怕自己失去太多,也極為大度地攬過責任。


    作為黨委書記的他,怎能不為這樣的百姓付出所有?


    思咐猶如電光,一瞬而過,江寧抽迴左手,順勢拿起地上的煙槍,端詳一番,對著蘇老漢笑著說:“蘇老,麻煩您給我裝鍋煙葉,我從沒抽過旱煙,今兒嚐嚐。”


    “隻要您不嫌煙葉孬就好!”


    老人歡快答應一聲,動作熟稔地裝煙點煙,自己先吧嗒兩口,隨後將煙槍遞給年輕人。


    江寧接過煙槍毫不芥蒂地含在嘴裏,重重地吸一口,被湧入口腔的劣質煙葉味道刺激得直吐舌頭,趕緊吹去麵前嫋嫋煙霧,抬手擦了擦眼角,倒抽一口涼氣,苦著臉說:“哦喲喲……好辣……遭不住呢!”


    老人接過煙槍,哈哈笑道:“年輕人抽不慣旱煙呢!”


    江寧連連點頭,搖頭說:“確實抽不慣呢!”


    在場的兩位鎮村兩位幹部笑容滿麵,樂嗬嗬地看戲。


    江寧忽而正色道:“蘇老,希望您再熬幾天,今日下午施工隊就能入場,爭取五六天時間之內重新建好房屋。您不用考慮資金問題,鄉政府負全責。隻是,如今重建老屋,還得聽您的意見呐,是否恢複老屋原貌?蘇老,您是烈屬,鄉上無論再困難,都必須解決任何訴求!”


    老人抽幾口旱煙,望著自家老屋方向,溫聲道:“如果鄉政府有心,就修兩間正房一間偏房吧,兩間正房一間設堂屋,一間用作臥室。我現在就一個孤人,房間再多也沒用,何必浪費呢?”


    江寧點了點頭。


    老人繼續講:“這次雪災,不曉得全鄉多少房屋倒塌,也不曉得鄉政府得花去多少錢,能節約一分算一分吧。我家林地裏有不少桉樹,隻要需要,就讓施工隊去砍伐吧。”


    “後生啊,我可聽出門道來,文娃子一口一個‘我們江書記’,說明您在村幹部中威信很高,大家都認可!蘇老漢不曉得還能活多久,房子嘛,隻要能遮風擋雨就行,其他不講究,隻是希望您能帶領老百姓致富,過上好日子。”


    江寧再次點了點頭。


    蘇老漢神情矍鑠,兩眼泛光,拿煙槍在地上敲去鍋頭裏的煙垢,邊收拾煙袋邊說了一句話。


    “我家狗蛋戰友每年清明節都會來安樹村掃墓,後生們都說,橫山太落後啦!”


    江寧這次沒點頭,也沒打算給蘇老漢暢想橫山未來,隻是再次抓住老人的雙手,使勁握了握。


    老人不知為何忽然眼角酸澀,望著年輕人,一臉恬靜。


    那一年,風雪交加,年輕的江寧讀懂了許多。


    臨近午時,一對高矮胖瘦互補的夫婦,各自背著一個大背簍,沿著清早鄉政府救援隊伍路線,一樣地穿過崖口村那棵高大黃桷樹下麵的岔路,相互叮嚀幾句,各自踏上通往山南山北的雪路。


    當看到出現在視野裏的趙寶安時,坐在桉樹村村公所屋簷下與蘇老漢拉家常的江寧頓時紅了眼眶,心中盡是深深的自責。


    鄉救援隊下村,本可在老鄉家搭夥吃飯,隻需付飯錢。當時自己隻想到不便打擾百姓,而且很可能即使付錢對方也不會收下,從而增加了群眾負擔,於是就隨口安排食堂師傅送饅頭。


    可是,食堂師傅夫婦為此將在短短一個小時內,將饅頭送至四個工作組所在的村落,總路程將近二十裏呢,尤其是背著背簍在雪中行走,要多辛苦有多辛苦。


    江寧跑出村公所,應向風雪中來人。


    蘇老漢抬頭看到,黨委書記接過來人的背簍,抱在懷裏,兩人有說有笑走進院壩。


    來到屋簷下,那位瘦高個來人揭開背簍蓋子,竟是熱氣騰騰的大白饅頭。


    待趙寶安將蒸籠端出來,江寧見背簍裏還有一盆熱水,隨即明白用處何在,於是暗記在心裏,也沒怎麽表現臉上。


    行走十幾裏山路,隻為幹部們吃上熱乎饅頭。


    我的可愛又可敬的幹部們呐!


    江寧捧起三個大白饅頭,雙手遞向蘇老漢,笑道:“老人家,我們老趙家老婆蒸饅頭可是好手藝呢,您嚐嚐!”


    老人接過饅頭,心頭比饅頭還熱乎。


    江寧對村支書說道:“讓老趙休息一會兒,越文負責將饅頭送去各現場點位,讓幹部們趕緊填飽肚子繼續幹活。”


    蘇越文朗聲唱喏一聲,給在場人各留下兩個饅頭,背上背簍快步離去。


    趙寶安抽著江寧遞上的香煙,瞧著香噴噴地吃著饅頭的蘇老漢,笑嗬嗬地說:“老人家,哪裏還有鹹菜,就著鹹菜吃饅頭,香著呢!”


    老人一邊啃著饅頭,一邊點頭,含糊地應道:“是呢,是呢,這是我蘇老漢這輩子吃到的最香的饅頭了!”


    江寧撕下一片饅頭屑喂進嘴裏,問道:“冬嬸呢?”


    趙寶安望了望越發稠密的雪花,順口應道:“應該也快送到了吧?”


    江寧將剩下半塊饅頭遞給蘇越戰,拍了拍手掌,叮囑道:“等會蘇越文返迴,你趕緊去看看冬嬸。”


    趙寶安知道江寧一直將自家婆姨當親姐看待,心裏暖洋洋的,微眯眼瞼說道:“冬嬸讓我捎話,說讓你別又摔下山崖了。”


    “嗯。”


    江寧望向白茫茫的遠方,有些莫名擔心。


    待送走趙寶安,江寧叮囑蘇越戰:“老蘇,你現在留下來,蹲守蘇老人家房屋重建現場,一旦施工方入場,抓緊時間施工,早一天完工蘇老就早一天迴家。”


    “還有,你要密切關注桉樹村最新雪災情況,務必做到第一時間報告,切勿義務搶救時機。越文支書提到了八戶人家危房問題,要作為重中之重對象,你每隔半天得去巡視一次,並讓群眾隨時做好轉移的準備。”


    蘇越戰神情凝重地點頭答應。


    隨後,江寧向蘇老漢告辭:“老人家,我和越文支書去看望其他三家受災群眾,現在不陪您了,希望您相信鄉黨委政府,一定能打贏這場雪災抗擊戰。”


    老人連連點頭,唏噓道:“就憑您剛才叮囑蘇主任那席話,我和全村老百姓自然相信,也必須相信!”


    年輕黨委書記咧嘴笑開了。


    辭別蘇老漢,江寧帶著村支書啟程。


    當天晚上,江寧迴到橫山鄉政府,忍不住大哭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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