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


    橫山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當橫山鄉領導班子邀請縣委組織部一行共進午餐時,天空還是一片蔚藍,午飯後,地上已是濕漉漉的。


    江寧陪著楊婉青走出鄉政府四合院,沿街散步。


    街邊是棟棟兩層木樓並排而立,高低錯落有致,顏色陳舊;其間夾雜林立茶鋪,飄浮著淡淡茶香;街麵由橫山特有的青石鋪就,早被行人磨得溜光;走在街上,領略斑駁時光,仿佛日子都變得散漫許多。


    楊婉青雙手插在長擺風衣兜裏,遠眺街景,不由驚歎道:“以前隻聽說橫山場鎮是個古老茶鎮,有些特別,今兒第一次踏足此地,遠比想象更覺舒適,尤其陣陣襲來的泥土芬芳以及茶葉淡香,造就別具特色的橫山味道,讓人流連忘返啊!”


    江寧笑著問道:“姐,這算不算橫山特有資源?”


    楊婉青略微沉思,忽然駐足,欣喜道:“你想打造旅遊小鎮,發展旅遊產業?”


    江寧抬手指了指前方,繼續往前走,燦然道:“懂我者,婉青也!我研究過全國特色經濟小鎮,發現它們有個共同特點,就是充分挖掘自身資源優勢,要麽是自然風光,要麽是人文景觀,要麽是現代產業,在破除交通這個瓶頸後,發動全民旅遊產業,實現鎮域經濟高質量發展,百姓才能實現真正的富裕,而不是統計數據造就的被富裕。”


    楊婉青譏笑道:“即使你有心讓百姓真富裕,難道一點不考慮被富裕?你小子毫無吹糠見米的想法?我看,未必吧?畢竟新官上任三把火,總得盡快拿出成績來讓百姓認可江書記吧?”


    此時兩人已經來到場口,見到不遠處有條小溪,溪流盡頭有座巨石,江寧提議去看看,楊婉青客隨主便自然尾隨。


    江寧登上石苞,折迴身子看見楊婉青一臉猶豫,於是伸出手,嗬嗬笑道:“來吧,上麵挺平坦呢,人家柳清柔一點都不害怕,還在石上跳舞呢!”


    楊婉青最不喜歡別人將自己作比較,惱怒地瞪他一眼,終究還是伸了手,踩著高跟鞋,顫顫巍巍登上石苞,隨即被眼前景色鎮住了。


    巨大石苞外麵便是懸崖,最近處便是溪流成瀑布,鑲嵌在蒼翠之間,好似一幅遠離塵囂的世外圖畫。遠處,青山連綿高聳,半山之上雲遮霧繞,猶如人間仙境。


    江寧站著嫌累,也不管雨後石頭濕漉,一屁股坐在還算幹燥之處,望著閉上眼睛張開雙臂的腴豔少婦,笑容恬靜。


    陶醉一陣,楊婉青蹲下身子,問道:“剛才你說到柳清柔,怎麽迴事?你倆有故事不成?”


    江寧哈哈笑道:“果然,天下女子無不八卦,就連名冠全縣奶兇奶兇的堂堂嘉州縣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也不例外呀!”


    楊婉青猛然想起曾經這家夥解釋過“奶兇”之意,不由俏臉泛紅,沒來由地低頭瞧一眼,隨即扭過頭去看風景。


    江寧瞧著眼前人景融合的“風景”,淡淡道:“姐,我當前要做的事情,並不是馬上抓全民旅遊產業,而是修路。”


    女部長側首看著他眼睛,側耳傾聽。


    江寧倒是轉了頭,望著連綿青山,緩聲道:“橫山不比其他鄉鎮啊,山勢陡峭,雖然八個村幾乎都集聚在橫山東麵南麵,村道總裏程不過50公裏,可是,道路工程造價極高,需要架設橋梁7座,達到每公裏120萬元,較其他鄉鎮村道整整高出一倍多。”


    楊婉青插話:“如果是這樣,京都交通部撥來專款僅4500萬元,尚差2500萬,資金缺口不小,咋辦呢?”


    江寧答道:“所以,我隻能減少工程造價中的人力資源成本,發動百姓投工投勞,這樣算下來,純粹工程施工資金也需要6500萬,餘下2000萬資金缺口,是個天文數字啊,要麽減少工程裏數,要麽分批實施,總之得盡快動工。”


    楊婉青緊鎖眉頭,輕輕地點了點頭。


    江寧一臉憂愁道:“其實,修路最難的,不是建設資金問題,而是占用老百姓的承包地。橫山本就耕地偏少,甚至難以養家糊口,若是修路占去一部分土地,群眾雖然做夢都盼望修路,但是很難接受這個損失。”


    “我從農村長大,當然理解群眾想法,他們沒錯!農民沒有土地,好比打仗沒有槍炮,有心無力啊!”


    “要修通致富路,勢必付出代價。幹部懂,老百姓也懂,隻是需要做通思想工作。哎,這個思想工作不好做啊,一旦遲遲得到群眾支持,項目就此擱淺,也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建成通車。”


    橫山黨委書記沉默一陣,開口說道:“接下來,如何麵對京都和省、市交通部門追責問責,必將成為縣委、縣政府與橫山鄉最大難題。”


    “嗬嗬,萬一我的料想成真,姐,您覺得縣委會不會獨自攬下所有責任?也不會打我的板子?”


    楊婉青毫不猶豫點了點頭,吐出四個字:“丟車保帥!”


    江寧苦笑道:“我這麽一說,您應該明白趙書記為何力挺我主政橫山了吧?真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事實明擺著呀!如今您是手握官帽主宰權的常務副部長,說不定哪天你將親手起草文件,免去江寧的橫山黨委書記職務,隨後將我丟到一個吃閑飯喝閑茶的地方呆著。”


    楊婉青急了,嘴唇嚅囁,卻說不出半句話來。


    江寧忽然展顏笑道:“姐,別擔心,我相信人定勝天,我更相信橫山幹部群眾,我要和大家一道,背水一戰,破釜沉舟終破楚,不破樓蘭終不還!”


    新任黨委書記神色堅毅,原本顯得陰柔的狹長眼眸,此時晶光暴漲,好似一位臨危不亂的中軍主帥,抽出腰間雪亮長劍,指向衝鋒而來百萬大軍。


    楊婉青深受感染,也頓感欣慰,但心中更多的是苦澀,顫聲道:“江寧……姐沒想到……這麽難……”


    江寧恢複平時模樣,輕聲笑道:“難啊,什麽事兒不難呢?若都是輕飄飄的易事,組織還需要我們作甚?姐,您若心疼我,就給予橫山更多支持幫助吧。”


    楊婉青約莫蹲得腿麻,站起身,抖抖修長筆直的雙腿,疑惑道:“怎麽支持?怎麽幫助?”


    繼續坐在石上的家夥瞧著那對性感大腿,半正經半玩笑說道:“您有啥資源自己心中沒數麽?”


    楊婉青狠狠剜了這個王八蛋一眼。


    江寧收斂笑意,正色道:“兩個方麵,你斟酌吧。一是,配齊配強班子。您瞧橫山黨委政府班子,目前缺一名副書記、一名副鄉長,縣委讓我打仗,總得給橫山配備軍馬吧?人比糧草更重要,先把人的問題解決了,我再想辦法尋找資金。”


    “二是,您發揮人脈關係,給兄弟介紹個女朋友吧,總不能讓我在偏遠橫山找個農家姑娘解饞吧?”


    “解饞?虧你想得出!”


    楊婉青彎下腰,毫不猶豫伸手揪住這家夥的耳朵,惡狠狠地說:“第一個支持,我可以答應。第二個,你小子休想!還有,我告訴你,慎重對待婚姻,不許禍害良家婦女!”


    這廝掙脫腴豔少婦的魔爪,倒抽涼氣揉著耳朵,一臉幽怨地瞅著這個愛使暴力的白麵饅頭,小聲嘀咕:“人家在橫山好歹也算一把手啦,您就光天化日之下欺負我,也不怕老百姓聲討您麽?”


    “還有……還有就是,你就是良家婦女,我有沒有禍害您嘛?瞧,我都把您像菩薩一樣供奉起來了,還打罵人家,您個奶兇名號,真不是浪得虛名!”


    楊婉青這次沒有再惡,出人意料地抿嘴露出笑意,柔聲道:“喂,說說柳清柔唄。”


    江寧頓時像朵秋花,蔫得不能再蔫了。


    楊婉青沒打算放過他,拿手推了推,央求道:“說嘛。”


    江寧將腦袋放在膝蓋上,兩眼惆悵,輕聲說道:“早在讀師範時,第一眼看到清柔,我都不敢正眼看她,因為我從沒見到這麽漂亮的姑娘。後來,我給她弟弟做家教,有了一些接觸,不過次數很少,也就打過兩三次照麵吧。”


    “直到清柔來橫山村校支教,受卿總的叮囑,我才主動走近她,朝夕相處了三個多月,也才更加了解她。


    “實事求是講,以前我是見色起意,後來就佩服得五體投地了,我當然也就認識到,山鄉小子哪裏配得上那位才華堪比顏值更佳的姑娘呢?姐,您是過來人,應該懂得我的心思。”


    楊婉青撇嘴道:“自卑而已!”


    年輕人長長地舒出一口氣,歎息道:“我能不自卑麽?唉,圈子不同,不可硬融。此話用在我身上,尤為貼切。姐,我承認,我喜歡清柔!但是,不是喜歡就必須擁有吧?比如,我也喜歡您,未必我就得拿下您麽?”


    楊婉青柳眉倒豎,惡狠狠道:“你敢?!”


    江寧笑道:“當然不敢,因為你是我姐,我開玩笑呢,幹嘛做出一副防備色狼的樣兒?哈哈,道理是一樣的,我對清柔也不敢存在半點非分之念。


    這廝話音忽然低沉,眼神溫柔說道:“但是……”


    楊婉青知道最後這話話才是重點,而且信息量極大,於是窮追不舍,滿臉八卦氣色,問道:“但是啥?”


    江寧嚅囁道:“但是,清柔貌似有點喜歡我,否則,她不會給我保持聯係,而且,我在省委黨校學習時,她專程來找過我,隻是湊巧沒能見麵,葉秀眉還笑話我呢!”


    楊婉青明白了大致脈絡,嬌聲笑道:“你就不曉得主動伸手?人家姑娘都來找你啦,你個榆木疙瘩腦袋咋想的?”


    江寧歎息道:“哎,那天我去省委大院,她突然有事,拉著我的手,叮囑我等她加班迴來,我啊,真是沒出息,整晚都惦記著手上餘溫,唉……”


    楊婉青拿手指彈一下年輕人額頭,篤定道:“小子,去找她吧,有戲呢!”


    江寧沉默一陣,輕聲說出心中盤旋多次甚至不想再提的那句話。


    一身清貧怎敢入繁華?!


    即便見到眉如遠山的她,又能作甚?


    陪著苦情少年,楊婉青陷入沉默,口味苦澀。


    是啊,柳清柔喜歡江寧很容易,江寧喜歡柳清柔卻很難。


    這一難一易,就是兩人無法跨越的鴻溝。


    世間姻緣情愛,又有幾樁是水到渠成的呢?


    臨走時,縣委組織部副部長叮囑,爭取在下周,橫山鄉黨委提出班子調整建議,盡快提上議事日程。


    江寧早有打算,希望縣委給予大力支持,雖然自己才任黨委書記就對鄉領導班子進行調整,實屬不大妥當,但是橫山工作如今迫在眉睫,不得已而為之啊。


    蘇繡任鄉黨委副書記,段雲錦保留原職,卓雲離開橫山,外派一名副鄉長和一名黨委委員,內部提拔蘇越戰為副鄉長。同時,若機會成熟,分配二至三名公務員補充缺額。


    對於這個方案,江寧心中甚是忐忑。


    調離卓雲的安排,是把雙刃劍。眾所周知這人是前任黨委書記的心腹,稍微不注意,江寧將背上忘恩負義大搞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罵名,並因此自損威信。


    最難做通思想工作的,便是副鄉長段雲錦,不升不降的安排說明江寧對其存在不滿意之處,說不定就會引發矛盾,造成班子不和諧的局麵。當然,更不能將其調離橫山,那就是班子大換血,這是江寧無論如何都不願意看到的結果。


    其實,他更希望社服辦二位幹部同時提拔為班子成員,隻是太過惹眼,畢竟自己曾經分管他們,存在瓜田李下之嫌。即使要重用羅新文,也得假以時日。


    江寧向縣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提出,外派而來的副鄉長,盡量安排縣交通局的業務骨幹人員,專門分管橫山交通建設工作,盡量實現專業事由專業人去幹的良好局麵。


    至於隻負責黨建工作的黨委委員的人選,江寧則希望來自縣委組織部,其意明了,毋庸解釋。


    楊婉青未作任何表態,隻是說迴去向肖雅部長作匯報。


    江寧當然不能強人所難,常務副部長也隻是分管領導,有建議權卻無決定權,能夠幫忙說幾句好話,已經不錯啦。


    楊婉青上車時,迴首望幾眼,竟有幾分戀戀不舍的意味。


    江寧當時感動得一塌塗地,就像小時候被丟在外婆家,看著母親離開時那副淒慘模樣,直到車影完全消失,這才斂去臉上落寞神色,慢慢悠悠往鄉政府四合院裏走。


    來到院壩裏,黨委書記駐足仰望。


    庭外桉樹三棵,高聳入雲,紅葉蔥鬱,迎風搖曳。


    從此,自己便是中間最高那棵,將為橫山遮風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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