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山群體性事件發生後的第三天。


    清早,位於場口的橫山農貿市場早早擺滿攤位,商販們趕在開集市之前忙著擺放新鮮蔬菜,以便在短短兩個小時之內銷售一空,若集市散場就隻能將剩下蔬菜降價販賣,能夠收迴本錢就不錯了。


    稍後,挑著擔子的菜農陸續來到,沿著街道依次排開,所賣都是自家地裏種植的應季蔬菜,不過,品種單一,不如菜攤花樣繁多,好在價廉物美,很快銷售一空。


    一位清瘦小夥子雙手插在褲兜,看上去不大像個買菜顧客,卻在每個攤位都要蹲上那麽三五幾分鍾,一會兒拿個青椒,一會兒扒拉著青菜頭,滿臉好奇地問這問那。隻要見到有人聚攏擺龍門陣,他就湊過去側耳傾聽,不時插話問幾句。


    日上三竿,農貿市場顧客逐漸增多,往來擁擠。


    那位小夥子左瞅瞅右瞧瞧,順著擺滿蔬菜挑子的泥石道路,緩步離開了農貿市場。


    場鎮重慶小麵館顧客稀少,明明還有好幾張空位桌子,這位年輕小夥子似乎更願意與人同桌而食,不顧正在吃麵的顧客投來疑惑目光,朗聲叫了一碗加辣的牛肉麵,隨後主動搭訕,熱烈攀談起來。


    很快吃過早餐,年輕顧客並未馬上離去,點燃香煙悠然而抽,逢人搭訕幾句,也不管對方一臉嫌棄神色,隻當沒瞧見,仍然厚著臉皮問過不停。


    個別不善攀談的食客,端著麵碗幹脆換個座位,趕緊吸溜完最後一根麵條,付錢後匆忙走開,生怕被那個奇怪的家夥沾上似的。


    趁麵館生意清淡些,那人給老板遞上一支香煙,湊近耳邊問幾句。隨著老板小聲迴應,他不住點頭,然後揚揚手,悄然離去。


    上午十點,橫山集市臨近散場,農貿市場逐漸冷清,茶鋪生意開始火爆,很快就座無虛席,熱鬧非凡。


    小夥子走進茶鋪,沿著通堂慢慢踱步,不時指著年邁茶客提醒鼻涕快掉下來了還不趕緊揩去,偶爾碰碰歲數不大的茶客胳膊說胡茬該剃了,一副無聊透頂的閑散模樣。


    茶客坐茶鋪本就隻為消遣,長年累月中見慣蹭茶之人,自然不會生氣,也會接話調侃幾句,指著他鼻子,說鄉政府有個人和你長得忒像,要不要去看看,是否你家兄弟。


    年輕顧客哈哈一笑,搖晃著瘦削身子,慢慢溜達著,不經意間消失了人影,很快走進相隔不遠的另外一家茶鋪。


    臨近午時,逛完三大姓氏家族茶鋪的年輕人終於停息下來,坐在軍軍茶鋪二樓屋簷下單獨那張茶桌,端著一杯氤氳熱茶,輕抿一口,對著同桌三人問道:“情況如何?”


    與他同樣閑坐茶鋪一上午的蘇越戰輕輕搖頭。


    另外一位女茶客笑道:“如今閑坐茶鋪的茶客誰不認識我許蓮呀?嗬嗬,隻好逮住幾位熟識之人,主動邀請喝茶,花去了我好幾十塊錢呢,江副書記,您可得報銷喲!”


    江寧點點頭,沉吟道:“我來橫山不久,普通茶客自然不相識,反倒收集到三個情況。柳家老三柳樹林逢人就說這次柳家忍了,卻在一次喝酒時透露,絕不就此罷休;許家有位叫許世權的家夥,長期在外承包工程,最近與柳胖子接觸頻繁,顯得尤為異常;好幾個人提到尤二姐,就是三大家族姓氏之外唯一一個開茶鋪的女老板,這人與柳、蘇、許家均有密切來往,也有一定話語權。”


    許蓮問道:“許世權、尤二姐與此次事件有啥關聯?”


    羅新文憂心忡忡道:“隻怕暗中作祟。”


    江寧把握著茶碗蓋子,抬眼望著巍巍遠山,喃喃道:“總有一兩隻大魚潛伏在淵,一旦躍出水麵,勢必波濤洶湧。”


    許蓮疑惑道:“如何是好?”


    江寧收迴目光,低頭瞧著茶碗裏輕漾的水紋,神色凜然道:“不殺掉一隻魚,恐怕難以解憂。”


    這位個子高大的三十歲少婦沒來由的感到一陣濃鬱殺機撲麵而來,有些不寒而栗。


    江寧驀然笑道:“但是,聽傳言,這些人暫時尚未動作,所以也不足為慮。今天下午我將離開橫山,老蘇、老羅和許姐,你們三人務必盯緊盯牢,尤其老蘇要加強與派出所長保持每半天互通信息,並來電報我掌握,直到我從省委黨校歸來為止,到時我直接對接。”


    江副書記不待三位下屬迴應,開口安排許蓮:“許姐,麻煩您叫朱洪軍安排五個人的午餐,並通知蘇繡參加,我有事交待他。”


    待許蓮離去,羅新文疑惑道:“蘇繡穩妥與否?”


    江寧應得肯定而幹脆:“現在穩妥了。”


    蘇越戰若有所思,繼而笑意蕩漾。


    下午四點左右,江寧帶著由黨委書記柳遠熙親自審定的紅頭文件,花高價租輛麵包車,匆忙趕往嘉州縣政府。


    直到臨近下班,縣委常委、常務副縣長才有空接見橫山鄉黨委副書記,見麵就急著審閱橫山鄉黨委政府關於後續處理圍堵鄉政府群體性事件的情況報告。


    半晌,放下文件,鄒不一疑惑道:“確定無恙?”


    江寧抿嘴一笑,隨即蹙眉道:“問題嘛,肯定是有的,隻是一時不會浮出水麵,這正是我擔憂之處。許家、蘇家倒還平靜,唯有柳家情況複雜,其主心骨柳樹國起碼表麵上答應我不再生事,老二柳樹彬、老三柳樹林尚需盯緊看牢,不排除瞞著老大柳樹國暗地舉旗鬧事。同時,我發現一個尤其重要的情況,就是與三大家族無關的兩人,最近行為舉止異常。我已經安排黨政幹部與派出所重點盯防,隻是……”


    鄒不一神色緊張,催問道:“隻是?隻是啥?”


    江寧咳嗽幾聲,壓低聲音說:“隻是尚需您首長親自協調公安和建設局,從外圍入手,重點調查二人之一的許世權,這人是個工程承包商,手中掌握著一批在當地號稱馬仔的人手。老領導,您懂我的意思。”


    鄒不一相當吃驚,死死盯著老部下眼睛,一字一句問道:“你覺得有必要?”


    江寧不吃他那一套,話意輕飄地應道:“不是我覺得有否必要,而是橫山大局需要。”


    但是,鄒不一卻聽出了重若千鈞之意。


    沉吟會兒,常務副縣長驀然而笑,拿手指在空中點了點,燦然道:“沒看出來,你小子,居然還是個狠人呢!”


    江寧隨同作笑,淡淡道:“有啥師傅就有啥徒弟,從古至今皆是如此,老領導何必一句道破?”


    這次,鄒不一未似以往馬上來一頓罵罵咧咧,反倒露出一臉欣賞的神色,抬手抹著烏黑頭發,很是受用。


    江寧笑著說:“老領導,我可記得,今年秋季開學之前,您將親赴橫山查看校舍維修情況,現在不會食言吧?”


    鄒不一畢竟是隻老狐狸,笑意玩味道:“有何用意?”


    江寧滿臉誠懇道:“不說橫山教育需要縣委縣政府重視關懷,隻說此時橫山局麵,急需您親自出麵,鎮住各方牛鬼蛇神,此舉極其重要。說實在的,我不放心柳遠熙,黨委書記站得太高也太樂觀。”


    鄒不一神色肅穆,久久不言。


    江寧見好就收,提出告辭,準備出發去省城。


    鄒不一破天荒的送老部下於門口,悄聲道:“調查許世權那事,我等會兒就打電話安排,此事倒不必保密,反而要想辦法吹風出去。至於我的橫山之行,待你從省委黨校迴到橫山再說吧。還有,我提醒你一句,別與柳遠熙發生正麵衝突,這是對你的一次考驗。小夥子,路是自己走出來的!”


    江寧沒再說什麽,一切都在他的料想之中,隻是記住了老領導最後一句話,於是重重地點了點頭,一臉感激。


    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直到彼此皆是白發蒼蒼的耄耋老人安度晚年時,每次絮絮叨叨地聊起當年,年紀稍長的老人都會提起這句話,一臉自豪地拿渾濁目光瞧著那個嘿嘿作笑的老家夥,隨後不約而同仰頭大笑。


    人世間,沒有哪種友誼比革命工作友誼更鐵了。


    下班後,省委機關大院門口,一位少女站在街邊打車。


    已經過去三天了,那個該死的家夥不僅沒打電話聯係,就連短信都沒一條,更莫說主動前來省委機關找人。


    躋身省委機關幹部群體的少女很生氣,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為何生氣,反正就想當麵指著那個該死的家夥往死裏罵,否則,如何對得起這幾天食不甘味的折磨呢?


    天色黑盡時,被擁堵擾得更加煩躁的少女終於來到省委黨校門口,上前打聽一番,順著林蔭小道走向學員住宿樓。


    望著落葉繽紛的參天銀杏樹,參加長寧市青年幹部培訓班的學員嘉州縣城關鎮黨委副書記葉秀眉獨自在校園散步,俯身拾起一片樹葉,滿臉歡喜地就著殘留天光細細端詳。


    不遠處,從校門緩步走進來的身著紫色少女突然駐足,好似再現了那幅“你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的絕美場景,就這麽靜靜地凝視著那位身著青色風衣把玩樹葉的俊俏女子。


    似乎心有感應,葉秀眉驀然轉身,望向不遠處那位如同空穀幽蘭的同齡女子,一時忘了自己性別,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堪比男人更為貪婪的癡相。


    少女緩步上前,朝著怔怔發神的女子莞爾一笑,露出潔白牙齒,柔聲道:“請問,您知道長寧市青幹班住哪兒嗎?我想找個人。”


    葉秀眉迴過神來,展顏笑道:“我就是長寧市幹部,不知您找誰,也不知我是否認識,不過,我有學員培訓指南,應該能夠找到您朋友住地。”


    隨即,當她聽到少女口中說出的名字,葉秀眉毫不意外地震驚當場,當時無論如何都不相信就憑江寧的身份地位竟然認識如此美麗的女子,不過這想法也就電火一瞬間,很快恢複常態,燦然道:“江寧迴嘉州了,今天下午給我發短信說正在趕迴省委黨校的路上,現在應該快到了吧。”


    少女輕啟朱唇說聲謝謝,不再言語。


    葉秀眉不想就此結束與這位讓女人都讚歎其美色過人的少女之間初次相會,主動搭訕道:“妹妹,我咋覺得您非常麵熟呢?我想起了嘉州縣壽險公司老總卿幽蘭大姐。”


    不曾想,少女淡淡道:“那是我媽。”


    “啊!”葉秀眉大驚,繼而歡喜道:“這世界真小,咱倆真是有緣呢,竟然遇到卿大姐的女兒,嗬嗬,妹妹,去我寢室坐坐吧,待會兒我打電話問江寧還需多久到校。”


    話落,城關鎮黨委副書記隨即意識到自己話中起碼存在兩個弊病,不由暗自責備,不知為何就亂了方寸。一是稱卿幽蘭為大姐,卻喊她女兒為妹妹,起碼輩份不分,存在不尊重對方之嫌;二是人家既然前來尋找朋友,豈有不知江寧聯係方式的道理,自己橫插一腳,大有熱心過度之嫌,隻怕容易引人誤會。


    不過,曾任縣團委副書記的現任鄉鎮黨委副書記自有過人之處,麵對不利窘境很快就能調整過來,燦然笑道:“認識一下,我叫葉秀眉,嘉州城關鎮副書記,請問您尊姓大名?”


    少女微笑應道:“我叫柳清柔。”


    葉秀眉腦中靈光一閃,隨即想起原柳副書記現任寧州區長的柳建國,聽說其女不久前畢業分配至省委組織部,如今見到本尊,心中不自覺地有了幾分畏懼感,訕然道:“不好意思,葉姐剛才有所唐突,請清柔領導切勿見怪。”


    柳清柔淡然笑之,高冷範十足。


    葉秀眉極其尷尬,現在上不去又下不來,隻好硬著頭皮再次邀請:“清柔領導,上樓坐坐?”


    柳清柔扭轉身子望著整齊排列的參天銀杏樹,口氣依然平淡:“秀眉書記,以後就叫我清柔吧,您認識我媽媽,自然不用這麽客氣的。我就不上樓了,就在校園散步一會兒。若江寧迴來太晚,我改天再來找他。”


    葉秀眉猶豫一會兒,欣然道:“要不,我陪您走走?”


    柳清柔笑道:“好啊,不過,別耽擱您休息才好。”


    葉秀眉大笑,不再掩飾自己豪放本色,上前一步挽著少女胳膊,燦然道:“走,咱倆去看看校園東北角的致遠園,那裏可棒啦,不僅名勝古跡讓人驚歎,而且以書法雕刻著許多京都領導人語錄,讓人受益匪淺。”


    銀杏叢林小道,金色遍地。


    兩位年輕女子,身著風衣,緩步徜徉。


    樓上,窗前,擠著幾個腦袋,遙望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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