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山的秋天來得更早一些,八月上旬已經完成秋收,農家屋前院壩曬著稻穀,橫七豎八的金色方塊掩映於青山碧樹之間,猶如一幅斑斕油畫。


    場鎮一如往常的街麵行人稀疏,茶鋪裏永遠熱鬧非凡。除了包間裏打麻將的,以及坐在通堂玩川牌的,那些個三三兩兩圍聚一桌喝素茶的老茶客,七嘴八舌聊著昨日圍堵鄉政府一事。


    橫山人近八成屬於柳、蘇、許三大姓氏家族,更接近湖廣人口大遷移時真實狀況,現在家族後人無人知曉祖輩相處水火不容的事發起因,反正世代以來就這樣約定俗成了。


    橫山場鎮茶鋪共計十八家,柳姓人開設九家,占據半壁江山,而另外一半則由蘇家、許家各按六三比例占據。茶客們選擇本姓人家的茶鋪喝茶,不經意中構建起三個不同圈子。


    個個茶鋪皆言語喧沸,都離不開昨日之事,隻是情形不盡相同。柳姓茶鋪的茶客指責許家人鬥膽毆打柳家門麵人物,隻待柳樹墩一聲招唿,定要去野石村討要說法。許姓茶鋪的茶客針鋒相對,怒罵柳家人不要臉,不僅欺負許家媳婦,還讓派出所銬了人,簡直是許氏家族的奇恥大辱。倒是蘇姓茶鋪不時傳出陣陣歡笑聲,幸災樂禍意味濃鬱,大有站在一旁看戲的架勢。


    橫山生存條件較差,民眾生活貧苦,也許是因為破罐子破摔的破罐子都沒有幾隻,光腳的曆來不怕穿鞋的,自古民風彪悍,骨子裏流淌著好鬥血液,隻要遇到不平事就拿拳頭講道理,毫不含糊。


    據史載,三大姓氏家族曾經發生過三次群體械鬥,起因往往是爭田爭水等一些毫不起眼的小事,繼而引發群毆,每次死傷都在百人以上。近二三十年間,隨著地方治安管理越來越嚴格,三大姓氏家族有所顧忌,從未燃起大規模戰火,隻是小打小鬧不斷發生。橫山鄉黨委政府每年都會花去大量精力介入協調,不遺餘力平息紛爭。


    坐在重慶小麵館吃食的副鄉長江寧聽鄰桌就餐者說起,心裏猛地一沉,眉頭緊蹙,放下筷子,推開麵前還剩半碗麵的粗瓷大碗,再無半點食欲。


    他這時才明白,幹群糾紛僅是毫不起眼的導火索,真正的炸藥卻是橫山家族紛爭。鄉黨委政府稍有不慎處置不當的話,很有可能發生大規模械鬥,甚至出現血流成河的悲慘局麵。


    年輕人匆匆趕迴橫山鄉政府。


    黨委書記柳遠熙一身汙泥,站在四合院中間大聲吆喝,指揮二十餘名鄉幹部收拾殘局。


    偌大鄉政府機關沒了往日寧靜從容,人人悶聲不響忙著拾掇,就連平日裏最愛開玩笑的食堂師傅趙寶安也是一臉肅容,埋頭搬著破爛桌子。


    江寧走近黨委書記身邊,輕喊一聲。


    柳遠熙很是詫異地瞧著副鄉長好半會兒,隨即似乎明白了什麽,隻是點點頭,說一句“下午縣委工作組還來橫山”之後就不再說話,跑過去幫忙抬垃圾筐。


    江寧挽起袖子,參與其中。


    好在縣寧遠建築公司、縣保險公司等縣級部門所捐贈電腦尚未送貨,目前打砸損壞的辦公家具主要是腐朽陳舊的辦公桌、椅子以及溫水瓶等易碎物品,都不值幾個錢。


    忙活近三個小時,江寧看了看腕上手表,見時間已到下午四點半,料想縣委常委會議已經結束,增添了縣委組織部人員的縣委工作組應該正在前來橫山的途中。


    鄉幹部分成五六個人堆,蹲在四合院不同角落閑聊。


    江寧瞅了瞅不遠處人群中手舞足蹈開心大笑的蘇繡和一臉悠然抽著香煙的莊雲錦,猛然想起中午吃麵時聽到的議論聲,於是輕聲歎口氣,含含糊糊說道:“柳書記,我擔心此事不會輕易作罷。”


    柳遠熙以為他指的縣委常委會議最新作出的決定,下意識地伸出舌頭舔了舔幹裂起殼的嘴唇,神情輕鬆說道:“對於陸秋生和老柳的出局,其實也是好事呢,我與他們二人分別談過,人走自然茶涼,就沒人願意得罪誰,有些賬目就此掩埋在時間塵埃裏。”


    江寧越聽越迷糊,震驚道:“他倆還有經濟問題?”


    柳遠熙掏出香煙,給江寧一支,自己叼一支,摸了好半會兒也沒掏出打火機。


    江寧打燃火,主動替書記點燃香煙,隨後半眯眼眸,瞧著柳遠熙側臉,希望黨委書記坦誠相告。


    隻知道江寧升任黨委副書記的柳遠熙吐出一口濃霧,咧嘴笑了笑,拍著副鄉長的肩膀,玩味道:“江寧啊,你馬上升任黨委副書記了,有些事,還是不知道的好啊!”


    江寧沉默了。


    那一刻,即將以黨委副書記身份主持全鄉行政事務的年輕人對這位黨委書記很失望。


    或許,他和柳遠熙之間,依然擺脫不了黨委書記與鄉長貌合神離的魔咒。


    彼此信任是一個地方兩位主官合作的必備基礎,彼此猜忌猶如無源之溪流、無根之樹木,誰也活不長久。


    以目前對柳遠熙的了解,江寧尚還拿不準。


    這位在橫山工作已達八年,從副鄉長步步為營,直至坐上橫山一把手位置,個中曆程值得玩味。誰能說清他沒與陸秋生、柳樹國沆瀣一氣呢?


    江寧知道自己不該怎麽想,可是就這麽想了。


    柳遠熙站起來,對著隨之起身的年輕人說道:“你小子撿漏了,有點趙子龍千軍萬馬中取得上將首級的味道,嗬嗬,按照常態推斷,你即使還幹兩年也未必升任黨委副書記。”


    江寧抿嘴笑了笑,對黨委書記這一說法未置可否,隻是將目光投向剛剛停在四合院門口的兩輛轎車,以及下車後徑直走向鄉政府的一行六人。


    來橫山工作僅九個月的副鄉長知道,自己身份馬上變了。


    接下來,在重新布置的鄉黨委會議室召開的幹部會議極為簡單,前後耗時不過二十分鍾,縣委工作組庚即離去。


    橫山鄉幹部非常不解,既然宣布江寧主持鄉政府全麵工作,也算明確了橫山鄉法人代表,為何沒有通知八個村的支書主任參會?若說縣委並不重視江寧的個人安排,那為何縣委工作組一行竟然來了六人?要知道,一般來說,縣委組織部去鄉鎮宣布幹部調整,頂多安排兩人足矣。


    沒人作出解釋,似乎不需要作出解釋。


    黨委書記柳遠熙和黨委副書記江寧送行歸來,繼續開會。


    柳遠熙緩聲道:“按照縣委工作組的安排,我們組建工作組,從明日起,進駐野石村,深入每家每戶做工作。江寧、蘇繡、莊雲錦分別帶隊,下麵請卓雲同誌宣布成立工作組通知和相關職能、工作要求。”


    江寧突然有些懵。


    剛剛縣委工作組才宣布了主持鄉政府工作代為履行法人職責的人選,作為黨委書記的柳遠熙為何不事先商量再安排?橫山鄉入村工作組組長均為副職,為何讓江寧帶隊而不是卓雲呢?


    江寧第一反應,柳遠熙壓根沒把他當作主持鄉政府工作的代理法人,依然將自己視為副鄉長,與其他副職並無兩樣。


    僅從入村安排來看,柳遠熙讓班子成員中排名最後一位的卓雲成了主官,與黨委書記一道坐鎮中軍帳,統籌調度,這難道不應該是主持鄉政府工作的黨委副書記才具備的合適身份嗎?


    柳遠熙這是要幹嘛?


    不管怎樣,江寧隻能忍氣吞聲,還得麵帶微笑,欣然應允。


    會議結束時,與江寧預料一樣,柳遠熙不知是健忘,還是有意為之,就連象征性地征求意見的客套話也沒說半句,就直接宣布散會。


    江寧坐在位置上紋絲不動,嘴叼香煙,臉上笑容可掬,朝著散會的每個班子成員點點頭,解釋這一切來得太突然,自己想靜一靜,讓大家先走。


    柳遠熙倒是親熱地拍了拍新任黨委副書記的肩膀,還說了幾句玩笑話,最後一個離開會議室。


    麵對當前局勢和自己所處境況,江寧陷入深深苦惱中。


    當初僅從副鄉長角度審視柳遠熙,原來是那麽片麵,隻有到了更高台階與之相處,才識廬山真麵目。江寧不由得有些理解和同情已經調迴縣城工作的原鄉長陸秋生,初次體會到了在一個隻手遮天的黨委書記手下做事,那份難以言說的苦澀與無奈。


    他反複思考今後如何與黨委書記柳遠熙之間如何相處,這關係到鄒不一常委副縣長代表縣委交辦的政治任務如何完成,在事關全縣的大事要事麵前,其他任何事都不足道也。


    現如今,隻能委屈自己,好好貼緊黨委書記,借用一把手的絕對權威,組織鎮村兩級幹部一道,迅速平息野石村民眾對立情緒,盡快疏散三大姓氏家族暗流湧動的尖銳矛盾,方能有機會再談未來經濟社會發展。


    江寧毫不猶豫地撥通電話,向縣委常委、常務副縣長、縣委工作組組長匯報了柳遠熙的安排以及個人對下步工作的基本考慮,不免流露出了心中焦慮。


    鄒不一迴答很幹脆:“我給你說過,其他什麽事情都暫時不用考慮,隻管做好群眾情緒安撫工作,而且我跟市委組織部副部長梅超楓報告了,最多一周時間,你就返迴省委黨校繼續參加培訓學習。”


    江寧連聲應承,表態自己一定完成任務。


    鄒不一嗓音柔和,緩聲道:“江寧,你能從一次開會就能感受到更深層次的東西,說明你有任官的天賦,這是好事,但是要妥善處理好,這又是一大難題。”


    “我告訴你,哪裏都是江湖,有江湖就有紛爭,包括縣級班子,何嚐不是如此?包括我在內,誰不是在各種博弈中走過來的?所以,關鍵在於自己如何正視、麵對問題,最終“拿下”,這才是你應該思考的。”


    “有句古話說,高處不勝寒。江寧啊,好好揣摩這句話吧。若能想得透徹,對你大有裨益;若含糊其辭,說明你道行不夠,尚需錘煉。我就說這麽多,希望你給我一份滿意答卷!”


    江寧感動不已,顫聲道:“謝謝老領導指教。”


    剛掛了電話,江寧看見一個人影走進辦公室,於是笑道:“趙叔,來,抽煙,您是來喊我吃晚飯嗎?”


    趙寶安樂嗬嗬地走過來坐下,接過香煙,繼而收起笑臉,沉吟道:“小江,你現在位置不同了,以後就別喊我趙叔了,喊老趙也行。理由是,別人聽你喊得如此親熱,免不了猜疑我們倆之間有貓膩,畢竟我跟鄉政府簽有經濟合同呢。”


    江寧點點頭,笑容苦澀。


    趙寶安重重地舒出一口氣,歎息道:“到了年底,你虛歲二十三了,別人家如此年紀的孩子還在給父母撒嬌呢,你已經肩挑著橫山法人的擔子了,老趙曉得,後生心裏苦啊!”


    “以前,我有意無意說過,橫山領導麵和心不和,當時你並不在意,如今,你就得上心了。我可以說,哪怕是普通幹部,各人心裏都揣著一百個心眼,更何況是班子成員,誰不是千年狐狸,暗自藏著大尾巴呢?後生啊,你可得小心些。”


    江寧說不出話來,此時笑容比哭還難看。


    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真正懂得並關心自己的,竟是一個食堂師傅,孤家寡人的滋味是真難受啊!


    兩人抽完一支煙,天光已經暗淡。


    趙寶安站起來,拉了一把神情落寞的黨委副書記,滿臉欣喜地說:“走吧,現在去食堂吃飯,冬嬸特意煮了你最愛吃的鹹菜滑肉湯。”


    江寧頓時興奮,高興得像個孩子。


    吃過晚飯,新任黨委副書記叫來下村工作組第三組副組長蘇越戰,坐在辦公室商量明日去野石村入戶的相關事宜。


    待江寧交待一番,社服辦主任蘇越戰憂心忡忡地說道:“小江副書記,雖然我讚同鄉幹部全體出動赴野石村入戶,但是有條建議不得不說。當前,我們必須抓住兩個關鍵才行,否則去的幹部再多,說得口幹舌燥,終究無濟於事。”


    “首先求得許家媳婦一家諒解,這是做通群眾工作的打門錘,這戶人家恰好在三組,可能需要您親自上門,當麵溝通。其次是柳樹國,我聽說,柳姓家族情緒激動,始終認為是許氏人家鬧事,扳倒了柳氏家族頂梁柱。這個問題十分棘手。目前還沒說遠熙書記如何做通柳樹墩本人的思想工作,我猜測啊,各方正處於觀望階段。所以,不得不防備啊!”


    見蘇越戰的意見與自己不謀而合,江寧順勢答應,蹙眉說道:“還要找蘇繡談一談,蘇家不許在中間拱火!老蘇,我有預感,蘇繡與許家暗通曲款,私下眉來眼去,存在不顧大局慫恿鬧事的可能性。”


    說到這裏,江寧壓低聲音說:“剛才吃晚飯時,我給縣公安局周向陽副局長有過聯係,同意橫山派出所立即介入暗中調查,密切關注三大家族動向。我想,這是公安這條線,我們還應當布置另外一條線,就是黨政幹部層麵也要主動搜集線索,尤其是社會輿論。你安排羅新文和許蓮這幾天不分白天晚上,佯裝無所事事,翹班去茶鋪喝茶,一旦掌握異常情況,務必及時報告。”


    蘇越戰滿意起身,告辭離去。


    緊接著,新任黨委副書記搖晃著身子,貌似散步溜達,走出鄉政府四合院。


    夜色中,隻見一位年輕人手提塑料袋,迎著獵獵秋風,出現在晦暗不明的街道上,衣袂飄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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