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長寧市青年幹部培訓班召開開班動員會。


    匆忙跑去學校食堂櫥窗拿個白麵饅頭就跑的江寧,走進座無虛席的教室那刻,才將最後一塊饅頭碎屑塞進嘴裏,趕緊弓腰溜到朝他揮手的葉秀眉身邊坐下。


    年輕女子指了指台上,悄聲道:“認識不?台上正中位置那位,市委組織部副部長,名叫梅超楓。”


    江寧猛然抬頭,瞪大眼睛,疑惑道:“她會九陰白骨爪?”


    葉秀眉被逗笑了,馬上聯想到了金庸小說《射雕英雄傳》。卻不敢像橫山副鄉長這般放肆,掩嘴道:“人家可是長寧有名的大美女呢,瞧,多有淑女範兒啊!”


    江寧再次認真地瞧了瞧,覺得葉秀眉所言不虛,繼而又有神來之筆:“秀眉書記,我敢肯定,梅部長的媽媽曾經被其他人追求過,而且那男士名字叫某某楓。”


    葉秀眉一時沒反應過來,有些懵。


    江寧懶得給她解釋,揉了揉黑眼圈,張嘴打個長長哈欠,歎息道:“昨夜沒睡好,看來,省城不是我所待的地方,還是橫山適合我這個土包子。”


    年輕女子瞥來一眼,抿嘴笑道:“吃葡萄增加糖分,血糖就會升高,自然容易瞌睡,你昨晚沒吃葡萄?”


    江寧意識到,昨晚門前半盤葡萄定是這位女副書記所送,輕聲說句“謝謝”,心中暖暖的。


    葉秀眉忽然一怔,隨即趴在課桌上,雙肩不停聳動,依稀傳來壓抑笑聲,用手在桌下狠狠掐了一把鄰桌那家夥大腿。


    江寧疼得一下子站起來,猛然發現周圍齊刷刷地投來詫異目光,隻得訕然作笑,趕緊坐下。


    終於恢複正常狀態的女副書記坐正身子,扭頭瞧著一本正經的江姓小子,使勁抿住嘴唇,憋得滿臉通紅,好半會兒吐出一句:“你就這麽理解梅超楓的名字啊?”


    江寧沒敢迴應,因為會議主持人宣布會議開始。


    會議隻有一項議程,長寧市委組織部副部長講話。


    梅副部長操一口純正普通話,吐字清晰,珠圓玉潤,嗓音極好,加之話音抑揚頓挫,極富感染力。


    江寧對這位年紀不過四十歲的女副部長頗有好感,雖然她講話內容毫無新意,按照八股文固定套路而就,但是十分簡短,沒有長篇大論囉裏囉嗦,讓人生厭。管中窺豹,足可見其作風之幹練,脾氣之率性。


    會議耗時不到二十分鍾,接下來開始第一節培訓課程。


    黨校讀書,特點在於自由。


    教授在台上滔滔不絕,學員在台下天馬行空,互不打擾,各自沉浸在不同世界裏,不可自拔。


    相比之下,江寧顯得稍好一些,即使聽得乏味,也把筆記做得工工整整的。


    偶爾看過來的同桌女生似乎見怪不驚,她當初第一次參加培訓學習也是這般態度端正,隻是隨著參加次數增多,也就不覺得詳細記錄課堂講義有啥用處,至少用處不大。


    引起葉秀眉注意的,是江寧筆記本上的字跡。從單個字看,可謂龍飛鳳舞,毫無章法,堪比小學生寫字那般潦草。可是,隨著整篇記錄呈現眼前,誰都會認為這是一幅輕靈飄逸的書法,讓人爽心悅目,讚歎不已。


    女副書記心中漸漸有了幾分佩服與欣賞,對這位橫山副鄉長更加刮目相看,因為那位官位不低的姑父閑聊說起,字由心生,見字如見人。


    正襟危坐的江寧自然不知同桌女生腦子裏想些啥,此時正從褲兜裏掏出手機,藏在桌下掐掉來電,不料手機又開始抖動,於是再次掐掉。


    如此反複,直到第六個電話打進來,他幹脆關了機,凝神屏氣望著講台,不時拿筆做記錄。


    黨校課程一般不設課間休息時間,誰想去衛生間就去,不用等待下課,更不用向老師請假。偌大一間教室,有人突然舉手站起來,大聲報告,“老師,我想去衛生間方便”,這幅場景確實不堪想象,隻會引來哄堂大笑。


    正因為這樣,培訓課堂秩序顯得較為散漫,不管台上教授講得如何有滋有味,台下總會不時有人進出教室。離開課堂的學員也未必一定去了衛生間,有的獨自趴在走廊欄杆上抽煙,有的圍聚一起暢意聊天,有的幹脆沿著操場散步。


    江寧本可借著上衛生間之機去迴電話,隻是來電顯示的電話號碼區號屬於丘川市,自己從未有過省城熟識之人,於是認為這是一個騷擾電話,壓根不用理睬,遂打消迴電念頭。


    課程結束時,也是散學時。


    江寧隨著學員人潮往外走,在教室門口會合其他嘉州四位同學,邀約一道去食堂吃午飯。


    直到迴到寢室午休,江寧這才想起那個反複撥打的電話來,於是開機後迴撥過去,卻許久無人接聽,心中更加肯定那是一個騷擾電話的念頭,馬上丟掉手機,捂頭大睡。


    迷迷糊糊中,聽到手機震動聲,江寧看也沒看一眼就接通“喂”一聲,隨即猛然坐起身子,欣喜狂喊:“飛哥,哈哈,是你是小子啊!”


    孟飛幽怨道:“你個瓜娃子,上午打了十幾個電話都不接,現在他娘的一個副鄉長都不接電話了,若是以後出任鄉長、黨委書記甚至是局長了,估計都不能見麵了,是不是?”


    江寧哈哈笑道:“你才是瓜娃子!老子昨日來丘川省委黨校學習,今兒正式開課,用你那裝滿屎尿的腦袋想一想,我敢接電話麽?還有,手機顯示丘川市區電話號碼,我咋知道是你打來的電話呢?”


    說到這裏,江寧急聲問道:“你迴丘川啦?”


    “哈哈……”孟飛得意大笑,拖長聲調應道:“是的,老子也是昨晚才到丘川,真他娘的巧,居然不約而同抵達省城,算不算緣份?”


    江寧喜不自勝,不再插科打諢胡鬧亂嚷,連聲應和道:“嗯,算,確實算!喂,你小子現在哪裏?”


    孟飛說道:“在方姐推薦下,我已經入職都潤藥業集團,被分配集團旗下子公司,一家名叫科達新的製藥公司,從事一線生產操作崗位。這個電話,就是車間主任辦公室座機號碼,以後你找我的話,就方便多了。”


    江寧一聽更加高興,大聲道:“今晚咱倆見見?”


    孟飛為難道:“今天我第一天報到,地皮沒踩熱,麵孔也不熟,這就找領導請假的話,好像不大合適呢。要不,等幾天再說?”


    江寧疑惑道:“晚上加班?”


    孟飛說:“聽車間主任講,最近公司訂單如雪片飛來,莫說周末不休假,就連每天晚上都將加班到深夜十二點才下班,所以……”


    江寧打斷話:“好吧,以你的時間為準,反正我在省委黨校將呆兩周時間,暫時不著急呢。不過,我們必須見一麵。一來你小子離開太久,我都不知道你長啥樣了;二來關於孟叔叔之事,如今有了新進展,需要給你溝通。”


    孟飛滿口答應,說隻要有時間就聯係。


    一件大事,突然發生在江寧離開橫山的第三天。


    事情起因很簡單,也有些莫名其妙。野石村某村婦來鄉政府辦事,正巧遇見從辦公樓走到四合院壩子裏的柳樹國,就上前打聽黨委副書記辦公室位置。柳樹國倍覺詫異,以為來者是上訪戶,就說柳副書記今日去了縣城開會,有事的話可以先給我說,再轉告他。


    村婦當即劈裏啪啦說了一通,大意是柳副書記曾經許諾給她家娃兒減免學費,如今娃兒初中畢業已經離開橫山學校仍然沒領到錢,希望鄉政府予以解決。


    柳樹國想到自己不再分管教育,即使自己曾經作過表態,也該交由副鄉長江寧處理,可是先前說了柳副書記去了縣城,也就不好意思改口,隻好說一定轉達。


    過了會兒,村婦忽然聽到有人在三樓上喊柳副書記的名字,還聽見位於走廊角落那間辦公室傳出答應聲,不禁氣不打一處來,當即有了被人欺騙的氣憤,遂氣唿唿地去了黨委副書記辦公室,也見到了柳樹國本人。


    被當麵質問的柳副書記不禁有些尷尬,隨即橫生惱怒,畢竟自己就任橫山鄉領導多年,況且柳姓家族在橫山算得上第一大姓氏,怎能讓一個籍籍無名的村婦罵得狗血臨頭?


    於是,二人大吵起來。


    由於雙方情緒激動,事發突然,其他辦公室人員尚未趕到時,柳樹國欲將村婦推出辦公室,手忙腳亂之中意外抓住了女人胸脯,可謂一滴水點燃整鍋油,場麵迅速失控。


    不曾想,看上去有些柔弱的村婦卻有一身蠻力,一邊大喊耍流氓,一邊撲上去廝打,三五幾下,竟將長得壯實的柳樹國打趴在地,最後被鄉幹部拉住,才不至於釀成流血事件。


    鄉長陸秋生趕到現場,見到仰躺地上的黨委副書記臉上見血,情急之下揮手打了村婦一個耳光,還安排派出所抓了人,拷在鄉政府四合院那棵槐樹上,讓群眾圍觀。


    一石激起千層浪。


    兩個小時後,在村婦老公帶領下,野石村百姓整村出動,將橫山鄉政府四合院圍得水泄不通,此起彼伏響起“鄉幹部耍流氓”“鄉幹部打人”的怒吼聲。


    陸秋生嚇得躲進辦公室並反鎖上房門,六神無主,最後隻得打電話向正在縣城開會的黨委書記柳遠熙報告。


    除了黨務委員兼黨政辦主任的卓雲陪著劉樹國以外,其他鄉幹部各自站在食堂屋簷下傻傻觀望,如此大規模圍堵鄉政府事件,大家自參加工作以來從未見過。


    當臉色鐵青的黨委書記柳遠熙趕迴橫山看到眼前一幕,頓時傻眼。群情如此激憤,這如何是好?


    黨委書記迅速組織鄉幹部插入人群中,分別勸導。一番聲嘶力竭的努力奈何群眾根本不予理睬,個別人使勁敲著手中不知從哪裏得來的銻盆,響聲整天。更有不懷好意者,借機慫恿群眾揪出肇事者柳樹國,順帶砸了鄉政府。


    村民蠢蠢欲動,現場越發失控。


    情急之下,柳遠熙驀然想到解鈴尚需係鈴人,馬上撥開人群,跑至三樓副書記辦公室,要求柳樹國出去麵對群眾,向已被解開手銬的村婦賠禮道歉,以求平息事態。


    不料柳樹國神情激動,朝著黨委書記聲嘶力竭地大吼,說你柳遠熙若苦苦相逼,他丟不起這個臉,就此從三樓跳下去,一了百了。


    柳遠熙頓時瞠目結舌,意識到柳樹國正處於情緒崩潰時,隻得轉換思路,溫言相勸,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希望柳副書記冷靜下來,正確麵對當前局勢。


    然而,集聚在四合院裏的群眾並沒有給這位遲遲趕到現場的黨委書記更多時間,在部分人帶頭下,從辦公樓底樓開始,衝進每個辦公室進行打砸,很快波及二樓、三樓所有辦公室,以及四樓大會議室,無一幸免。


    橫山鄉政府一片狼藉,不堪入目。


    柳遠熙蹲在自己辦公室,麵對群眾瘋狂打砸場麵,隻得雙手抱頭,眼淚撲簌而下,扯開嗓子哀嚎。


    嘉州縣委書記趙璞初接到橫山黨委的情況報告,震驚之餘,第一時間派出以常委副縣長掛帥的工作組,連夜趕赴橫山,並作出嚴厲指示,“務必妥善處置,切不可發生群體性騷亂事件”。


    晚上九點,縣委常委、常務副縣長鄒不一趕到橫山,麵對圍堵橫山鄉政府久久不散的群眾,沒有采取以暴製暴的簡單辦法,而是親自出麵,走進群眾中間,與之交談,充分聽取群眾意見。


    隨後,他讓群眾選出七位代表,坐在七零八亂的鄉黨委會議室,開展麵對麵交流,並提出縣委工作組處置建議。


    聽縣領導說話中肯,所提意見順應民意,代表們表示認可,隻是希望縣委工作組說話算話,群眾拭目以待。


    次日淩晨一點,圍堵橫山鄉政府兩百餘名群眾逐漸散去,事態總算得以控製,四合院終於恢複了往日平靜。


    當遠在省城的橫山副鄉長江寧知曉情況時,縣委工作組已經撤離橫山,泣不成聲的鄉黨委委員、黨政辦主任卓雲用了將近二十分鍾時間才將此次突發事件報告清楚。


    拂曉時分被電話驚醒的副鄉長江寧似乎還在夢中,簡直不相信耳朵聽到的一切是真的,不斷用手使勁掐著自己大腿,遍遍鑽心疼痛讓他終於意識到,橫山出大事了。


    一切來得太突然,放下手機的江寧,雙手仍在顫抖。


    他以為,橫山黨政班子存在一定問題,但是並不致命,隻需通過調理,分時段換下一兩個人,包括主要領導之一,局勢定會出現轉機,就能朝著好的方麵發展,頂多三年,橫山定會重新煥發新的生機與活力。


    短短的一天一夜,一件幹群糾紛小事迅速轉化為大規模群體騷亂事件,意外粉碎了江寧以中醫療法改變橫山黨政班子的設想,更是促進了新形勢下基層治理模式由漸進推進變為一步到位。


    基層治理是一門科學,誰也稱不得專家,沒有任何一種模式放諸四海而皆準,均需從實際出發,針對不同背景、不同民俗、不同對象、不同事實有的放矢,找出一條最為合適道路,方可迎來和諧相處的春天。


    極為細致地聽過卓雲報告,尤其是鄒不一常務副縣長在橫山說過的每句話,江寧保持緘默態度,未提一條處置建議,更沒說半句評價話語,隻是默默地掛了電話,深深地歎口氣。


    站在窗前,遙望夜色,年輕人隱隱約約有預感。


    計劃兩周時間的黨校培訓,目前他隻參加了一天,很有可能提前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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