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山鄉村道主路有兩條。從場口出發,一路向北,稱作橫野路,直達橫山山脈北端的野石村,沿途連接四個村;一路向南,名叫橫毛路,上次江寧去毛桃村,從場口出發途徑崖口村,進入牛牯村地盤,翻過兩座山峰到達橫山最南端。在崖口村與牛牯村交界地帶,隱藏在陡峭崖下有個僅有四戶人家的小莊子,名叫許家坳。


    莊子通往山外僅有的那條小路上,一道小小身影不顧路邊叢生荊棘一路狂奔,並傳來狂喜唿聲:“娘呐……吃蛋糕囉……娘……您嚐嚐喲……”


    坐在破爛屋子簷下,婦人膝蓋及下麵雙腿用露出裏麵棉花的破棉襖綁紮嚴實,正在動作熟稔地編製竹筲箕。


    遠遠聽到稚嫩喊聲,她愕然不已,停下手中活計,神色緊張地望著跑迴家來的兒子。


    小男孩雙手捧著一個小小的白色禮盒,歡天喜地跑進院門,大聲嚷:“娘,柳老師送我蛋糕,快,您嚐嚐!”


    婦人疑惑道:“柳老師?送你蛋糕?”


    小男孩來到母親跟前,滿臉興奮,不滿道:“哎呀,我的親娘呐,前幾天我給您說過啊,咱學校來了個柳老師,可漂亮啦,您這麽快就忘啦?”


    婦人恍然大悟,咧嘴笑道:“嗯,好像是呢,娘記性不好嘛,你還沒迴答我呢,柳老師為何送你蛋糕啊?”


    小男孩有些迫不及待,將手中白色小紙盒再次遞上,急聲催促:“娘,你打開嘛,先嚐嚐蛋糕啥味道,我再說為啥送我蛋糕。您聞聞,可香啦!”


    婦人抿嘴一笑,接過兒子手中紙盒,湊近鼻前聞了聞,不禁連連點頭,展顏笑道:“嗯,確實香呢。”


    她小心翼翼打開紙盒,見到一塊黃白相間的糕點,一股油沁沁的香氣撲鼻而來,似麥香,又似肉香,或者兩者都有,反正是娘倆從未聞過的香味,讓人舌下生津。


    婦人臉色突變,目光緊盯兒子眼睛,厲聲問:“真是柳老師送的?不是你偷的?”


    小男孩委屈至極,眼淚滾落出眼眶,癟嘴哽咽道:“娘……牛娃子從不……從不撒謊……而且……絕不會偷東西……嗚嗚……我早上去學校路上……摔跤了……飯盒被打倒了……中午我沒飯吃……我就躲在教室角落裏……柳老師看到了……嗚嗚……她就送我一個盒子……說是蛋糕……我沒舍得吃……跑迴家來……送您嚐嚐……”


    婦人心碎一地,抬手輕輕拭去孩子臉上淚珠,嘴唇顫抖,柔聲道:“兒啊,都怪娘腿腳不好使,沒能照顧好你!娘信你,咱牛娃子是個好孩子,也相信這是柳老師送的蛋糕,乖,別哭啦!”


    話落,婦人淚奔。


    這次輪到兒子替母親拭淚,抽泣著說:“娘,您是天下最好的娘,牛娃子最疼娘,還有爹,可惜爹外出打工了,不然,他也能嚐嚐蛋糕。”


    “嗯!”婦人哭笑著,掰下一塊蛋糕,喂進孩子嘴裏,瞧著他細嚼慢咽之餘閉上眼睛一臉陶醉的樣子,欣喜問道:“香不香?”


    “香!真香!娘,您趕緊嚐一塊!”


    你一塊,我一塊,娘倆如同吃著山珍海味。


    吃過蛋糕,小名叫作牛娃子卻有個頗有寓意大名,許普賢。他來不及刨幾口桌上的剩飯,匆忙出門,說還有半小時就要上課了。


    母親喊住孩子,讓他帶去兩個剛剛編好的筲箕,送給柳老師,最後叮囑道:“兒啊,人家送禮,我們記得還禮,你給老師說,她若喜歡,咱家裏還有呢!”


    兒子應一聲,提著兩個小巧玲瓏的竹編筲箕,飛奔而去。


    婦人眸光溫柔,手指翻飛,也不覺得膝蓋冰冷了。


    埡口村學校曾經是座小廟,興許是房頂瓦片破裂,鋪著幾處穀草用以遮雨,屋舍陳舊,窗戶木板早已不見隻封著一層塑料膜,寒風透過塑料膜上的幾個拳頭大小的空洞吹進教室,發出嗚嗚聲響。


    三間教室外是個不足三十平米大小的泥土壩子,這幾天下夜雨,壩子泥濘不堪,不知是哪些調皮家夥在上麵踩出密密麻麻的腳印,露出泥濘深處藏著的汙垢,散發出濃鬱臭味。


    院壩東北角有間孤零零的茅草屋,用作三位教師的廚房。裏麵擺著兩個碳爐,碳爐上各放著一口黑鍋;屋子中間有張八仙桌和四條高凳,均呈褐色,看上去年成久遠;屋子角落裏整齊堆放著南瓜、土豆、大白菜等食材,儲備得不少。


    此時,站在廚房門口的支教老師柳清柔滿臉欣喜拿著兩個竹編筲箕,顛來顛去反複端詳一番,對著這位名叫許普賢的學生說道:“普賢,迴家給媽媽說,柳老師可喜歡啦!”


    小男孩漲紅著臉,重重地點了點頭,笑得嘴角都扯到耳根了,歡叫一聲,“柳老師喜歡就好”,迅速跑向教室。


    支教老師將筲箕掛在牆壁上,想著留一個在廚房備用,帶一個迴中心校宿舍當作花籃,這幾日在迴場鎮的路上看到不少已經打起花骨朵的山花,待到春光爛漫時,再摘些迴去裝點寢室,就算春色滿屋了。


    少女跨步出屋,望著破敗不堪的村校,沒來由的歎口氣。


    來到崖口村時,她沒想到距離場鎮最近的村級小學竟然境況如此糟糕,完全超乎她這位打小生活在縣城的官二代之想象。


    該村校設三個班級,均是複式班,分別為一二年級一個班,三四年級一個班,五六年級一個班。原本三位民辦教師各負責一個班,因為支教老師的到來增加一名任課教師,許文春校長征求柳清柔本人意見,與另外一名叫作蘇丙文的老教師合教三四年級。


    讓這位支教老師更為震驚的是,孩子們每天從家裏帶來午餐飯盒,裏麵全是紅薯、土豆,隻有少許米飯。她看著坐在教室走廊地上吃著冷飯的孩子,恨不得將自己碗中飯菜全部倒給孩子。每當這時,這位支教老師如鯁在喉,難受得眼淚汪汪。


    她想,要是在院壩裏堆砌個柴火灶,將全校近八十名學生的飯盒加熱,孩子們吃上一口熱氣騰騰的午餐也好啊,可惜自己從來沒有接觸過這些,隻有求助三位民辦教師幫忙,也不知他們是否願意。


    少女就這麽怔怔出神望著遠處山勢,突然想起一個人。


    憑過去對他的了解,應該會出手幫忙,況且他還是橫山鄉分管文教衛生的副鄉長呢,解決學校難題是他的本份。要是他不管不顧崖口村孩子冷暖,本小姐定要罵他一個狗血淋頭才好。


    少女突然笑出聲來,突然後知後覺地抬手捂嘴。


    也在這個時候,橫山中心校湧進十幾個人,個個兇神惡煞,很快來到正在施工的閑置教室前,叫囂著不許施工。


    縣寧遠建築公司項目部經理單濤嘴叼香煙,樂嗬嗬地瞧著這幫尋釁滋事的家夥,也不生氣,隻是蹲在石階上看熱鬧。


    工人們毫不理會,各自忙碌,壓根沒把這群人當迴事。


    前晚,當聽到江寧說不排除有人阻擋施工時,大夥兒還覺得副鄉長杞人憂天,維修學校是天大好事,誰阻擋就是橫山百姓眼中的罪人。嘿嘿,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為了利益還真有這麽些“罪人”出現,讓人大跌眼鏡。


    十分鍾後,副鄉長江寧帶著社服辦三位幹部及時趕到施工現場,根本就沒通知校長許文春,阻擋施工這樣的麻煩事,她一個校長也無能為力。


    問明情況後,江寧很快作出決斷,對著那位脖上吊著指拇粗金色項鏈的光頭小夥子說道:“你們不是本地人,提出所謂的影響學校附近住家戶起居生活要求賠償的說話純屬子虛烏有,所以,我猜你們是代人出麵,今天你們來學校阻擋施工,明日就會阻擋運輸材料的貨車,既然如此,你給柳胖子帶話,說是副鄉長江寧說的,別敬酒不吃卻想吃罰酒,膽敢阻擋校舍維修施工,讓他試試!”


    不待對方迴應,江寧轉身朝校外走去,邊走邊揚手,大聲說:“單濤,誰敢阻擋,就弄誰,搞出事來,我擔著!”


    看著年輕副鄉長撂下霸氣言語並揚長而去,光頭小夥子一行人不禁有些懵了,麵麵相覷,原本設計的雙方抓扯最後坐下來談判的劇情並未順勢展開,場麵一度顯得尤為滑稽。


    單濤取下嘴上香煙,喊一聲:“喂,我叫單濤,縣寧遠建設公司項目經理。光頭老弟,你說說,究竟想幹嘛?”


    光頭小夥子先前囂張氣焰稍有收斂,搖晃著魁梧身子走到項目經理麵前,拿兇狠目光盯著對方,也不說話。


    單濤在地上摁滅煙蒂,雲淡風輕說道:“你兇個錘子,我單濤在縣城負責過多少工地?見識過多少社會大哥?來,小夥子,透個底,讓我看看你們有多大來頭。”


    項目經理“噗嗤”一聲笑了,露出輕蔑神色,淡淡道:“是不是柳胖子花錢雇傭你們前來鬧事?剛才江鄉長讓你帶話,聽出弦外之音沒?若沒聽出來的話,我不妨直言相告,柳胖子不過是橫山場鎮一個土鱉,就敢跟寧遠公司作對?我不知道誰給了他底氣,反正,今天你們敢阻工,我就敢讓你們趴下。”


    見對方神態自若,所說之話不無道理,光頭小夥子似乎天人交戰一番,迅速換了一張臉,從牛仔褲兜裏掏出香煙,殷勤地地上一支,討好道:“單經理,單大哥,小弟受人所托,原本隻為鬧一場而已,沒想到……嘿嘿,還望大哥大人有大量,我們這就撤了。”


    單濤接過香煙,也不馬上點燃,隻是夾在手指間反複搓撚,沉吟道:“你們就這麽撤了,也沒啥麵子,這樣吧,你去縣城找一個叫刀疤哥的南門老大,就說是單濤的兄弟,他定會款待你和兄弟們,如何?”


    “刀疤哥?”光頭一聲驚叫,繼而一屁股坐在石階上,羞愧道:“唉,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得一家人了,我叫羅晉,是刀疤哥的小弟。”


    單濤聞言,側首瞧一眼光頭小夥子,嗬嗬笑道:“既然如此,那就不多說了,你再去找柳胖子,若他還想出啥幺蛾子,你就揍他個東南西北,我雖然不認識他,但讓他媽媽都不認識他,可以不?”


    光頭小夥子羅晉豁然起身,卷起袖子,招唿一聲,帶領一群馬仔離去。


    單濤朝著看熱鬧的工人們吼一聲:“看夠沒?兄弟夥,幹活啊,前晚才喝了江鄉長的好酒,今兒就偷懶啦?”


    隨著嬉笑聲響起,施工場麵更加火爆。


    江寧之所以如此霸氣側漏,是因為他早就有所預料,主要得益於軍軍茶鋪老板娘朱洪軍傳遞的八卦信息,方才引起高度重視,當天就聯係了縣公安局副局長、自己父親戰友周向陽,提前向橫山派出所打過招唿,要求對無理阻擋施工的社會閑雜人員露頭就打,一切盡在掌握中。


    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我已擁有三月東風,何懼春天不爛漫?


    暮色降臨,江寧來到距離橫山場鎮不遠的陡崖處,攀上路邊一塊大石頭,望著溪流順著山勢往下落,傾聽瀑布水流聲,頓覺心曠神怡。


    四野並不見人,也不知從何處傳來婉轉笛聲,歡快明亮,似乎在述說一個浪漫故事,亦或是表達愜意心聲。


    畢業師範學校的江寧算得上精通音律,不過對於笛子不在行,比不過音樂天賦驚人的堂妹江小慧,那時候還住在雞鳴巷四合院時,那丫頭每次迴來都會乘著夜色吹幾曲,讓好似得了小兒多動症的滿娃子也能雙手托著大腦袋安靜地坐在一旁側耳傾聽。


    江寧聆聽許久,有些惆悵,很是想念家人。


    笛聲戛然而止時,從崖口茂盛叢林裏走出一條黑色大水牛,牛背山坐著一位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年,他見著大石上那張熟悉麵孔,咧嘴一笑,滿口白牙亮晃晃的。


    “春芽子!”


    少年應聲,揮揮手,大聲道:“江大哥,我迴家了,馬上我要去飯店幫忙呢!”


    “找個時間教我吹笛,如何啊?”


    “好啊!最好跟我爺爺學,他老人家可是遠近聞名的吹笛老手呢!”


    “要得!”


    一牛,一人,恬靜鄉村暮色歸。


    呆坐良久,見夜幕徐徐落下,江寧不禁有些著急,趕緊從石頭上跳下,順著山路朝前走。


    模糊夜色中,一位少女背著背包,手提一個筲箕,不時蹲下身子,好像在路邊采摘花草。


    少年停下腳步,裹了裹短裝棉衣,露出舒心微笑。


    徐徐走近的少女猛然發現前麵有人,趕緊站住,拿筲箕擋在身前,泫然欲泣。


    江寧喊一聲:“喂,天黑了呢!”


    少女似乎鬆了一口大氣,走過來,嬌嗔道:“你嚇我一跳!”江寧哈哈作笑,隨即收斂笑意,像家長接著晚歸的孩子,責備道:“既然你曉得害怕,為何不早歸?”


    少女噘嘴,小聲嘀咕:“人家批改作業,就晚了嘛。”


    江寧不依不饒,繼續嘮叨:“四點半就放學了,走路半個小時,也應該五點就到,我從五點等到現在,足足一個小時呐,二十幾歲的人了,還像個孩子,邊走邊玩……”


    “你有完沒完?我請你等我啦?”少女氣憤地懟了一句,加快腳步,留給江寧一個氣衝衝的背影。


    被拉開一段距離,少年邊追邊喊:“哎,柳老師,等等我呀!”


    不知何時,天空飄起小雨。


    天幹落夜雨,明日又是一個大好春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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