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二月二十日,嘉州已經全縣春季開學。


    橫山鄉情況特殊,大雪封山實在無奈,隻得等到一天比一天炙熱的日頭曬得道路上的冰雪完全融化,才在六天後也就是二月二十六日正式開課,但也較往年早了三兩天。


    開校前後幾天,副鄉長江寧既忙著推進校舍維修項目前期工作,又親臨學校檢查,每天忙得不可開交。他幾乎跑遍全鄉八個村校,直到每所學校都順利開課,這才有時間騰出手來專心推動校舍維修項目。


    作為校長的許文春更為忙碌,親力親為諸多事務,唯恐因為工作疏忽導致開校受阻。橫山村校教師嚴重匱乏,村上教師最多的也就三個,毛桃村教師最少,僅有一名。好在新任副鄉長帶著她死皮賴臉地求著黨委書記、鄉長開恩撥來一筆款子,最後臨時聘任六名民辦教師,終於解決了四個村校無人上課的難題。


    吃過午飯,坐在寢室屋簷下的女校長正在小憩,遠遠看見兩位女子穿過喧囂校園,邊打聽邊朝這邊走來,不由有些疑惑。橫山場鎮不過千餘人,長年居住於此,大家彼此熟悉,前來學校的,一般都是本地人,卻不知這二位陌生人從何而來又有何事。


    距離兩三丈遠時,她驀然想起縣教育文件,隨即意識到,定是支教老師前來報到,不由笑容滿麵,起身相迎,熱情招唿:“請問,您是柳清柔老師麽?”


    已經穿得極為樸素卻在橫山算得上衣著光鮮的高個子姑娘上前一步,未語先笑,露出雪白貝牙,煞是好看,尤其眉眼之間流露出那份清純,如三月春風吹拂,讓人暖意洋洋。


    姑娘柔聲道:“是的,姐姐,我叫柳清柔,今日前來報到。”


    少女身後那位發髻高挽的中年女子麵帶微笑,兩手抱著一件羽絨服,身上略顯淡薄的青色西服整潔筆挺,淡雅中透出幾分逼人氣場,應該大有來頭。


    許文春拉著高個子姑娘上下打量一番,燦然道:“我叫許文春,現任橫山學校負責人,老早就盼望你來啦!”


    說著,女校長熱情邀請兩位女士進屋。


    母女倆走進既是校長辦公室又是個人寢室的破舊屋子,揀條長凳相挨坐下,瞧著手忙腳亂泡茶的女校長,倆倆對視一眼,露出舒心笑容。


    中年女子接住茶盅,恬靜笑道:“許校長,我聽江寧提起過您,很是讓人感動啊,一位紮根山鄉近二十年的女校長,多不容易啊!對了,我叫卿幽蘭。”


    許文春驚叫道:“您是縣壽險公司卿董?”


    卿幽蘭點點頭,輕聲道:“閨女現就讀大四,想來山鄉學校支教四個月,還望許校長多照顧。”


    許文春略顯滄桑的俏臉浮起兩朵紅雲,越發顯得激動,顫聲道:“橫山學校條件艱苦,尤其村小學校山高路遠不說,老師寢室更是簡陋得根本無法入睡,若讓清柔去村校任教,我第一個不答應。況且,您是卿懂的女兒,那就更不能去鳥不生蛋的村小教書了。聽小江鄉長說,卿董二話沒說捐資八十萬,真是讓人感動啊!要是沒有這筆捐款,我校維修無論如何都沒法啟動,老師和學生娃兒隻能繼續被風吹雨淋呢!你若去毛桃村或者野石村去任教,全鄉老百姓都會戳我背脊骨的!”


    卿幽蘭抿嘴笑道:“區區八十萬,不足掛齒,隻要橫山娃兒少受苦便好。”說過謙虛話語,她扭頭瞧著女兒,柔聲道:“清柔,要不就聽許校長安排,不去村小任教,其實留在中心校工作也算支教了。”


    笑容甜美的姑娘輕輕搖頭,很倔強。


    許文春咬咬下唇,急聲道:“清柔,若你非村小任教不可,那就去距離場鎮隻有不到三裏路程的崖口村小學校,可吃住在中心校,每天早晚步行十多分鍾去學校,可否?”


    不等支教老師表態,女校長瞧一眼縣保險公司董事長,語氣堅定道:“清柔,縣教育局文件要求,由學校負責安排你的工作,所以你得服從學校決定。”


    “這……”


    卿幽蘭輕輕地推了女兒一把,柔聲道:“好啦,別說‘這’了,你現在是許校長的人,就得服從領導安排,這是規矩。”


    柳清柔即便心中一萬個不同意,也不便再執拗,隻好答應。許文春頓時高興得像個孩子,拉起支教老師,笑著說:“隔壁寢室正好空著,你就住那兒,我們倆也有個照應,這樣,你媽媽也放心呐!是不是嘛,卿董?”


    卿幽蘭隨之跟上,連聲答應。


    作為母親,女兒安全就是最大的擔憂,許校長如此安排,就是解決了一直懸在卿幽蘭心頭的那塊石頭。


    當天下午,許文春組織後勤人員幫忙收拾寢室,卿幽蘭母女從車上搬來行李,很快安頓就緒。


    鄉政府社服辦三位同誌返迴橫山鄉,徑直來到副鄉長辦公室,詳細匯報了今日評標現場情況。


    蘇越戰搖頭晃腦,嘴上嘖嘖有聲講道:“小江鄉長,可惜你沒去縣資源交易中心哦,哎喲喂,當時那情況,簡直沒誰了!柳胖子帶著三個馬仔入場,耀武揚威,逢人都稱兄道弟,遞上華子。聽說,在評標結束後,他給每位評標專家分發了一個厚實紅包,至少上千元,我的乖乖,五個專家五千元,柳胖子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江寧嗬嗬作笑,問道:“他沒給你們三位發一個?”


    許蓮癟嘴應道:“我們算啥哦,人家柳總隻覺得鄉幹部該給他做事呢,簡直連正眼都沒瞧一眼。”


    羅新文笑道:“小許,人家柳胖子請吃中午工作餐,你可沒少吃,還沒消化就忘啦?”


    許蓮憤然道:“吃他奶奶的工作餐,莫提這一茬,老娘當時就想給他柳胖子一耳光!小江鄉長,你評評理,一共兩桌人,一桌七八個人,一桌就我們仨,給我們這桌點了四個菜,兩個葷菜一個素菜外加一個素湯,我呸,還不如在咱食堂吃夥食呢!”


    江寧哈哈大笑,拿手直抹眼睛。


    蘇越戰玩味道:“嘿嘿,許蓮一生氣,就去買了咱桌飯菜的單子,事後看來,這是正確的。不過,今天中午花去一百二十元,江鄉長,您可得批準報銷囉!”


    “報……哈哈……必須報銷!”江寧抬手指著氣唿唿地翻著白眼的許蓮,一邊答應,一邊狂笑,上氣不接下氣。


    閑聊一陣,蘇越戰疑惑道:“下步咋辦?”


    江寧大手一揮,幹脆道:“該咋辦就咋辦,靜候下文!”


    見副鄉長如此態度堅定,三人沒再說啥,隨即離去。


    江寧撥通桌上座機,向縣委常委辦副主任楊婉青繪聲繪色講述了今日招標過程,同時感謝羅雪鬆局長的鼎力相助。


    楊婉青燦然道:“如願就好,這件事嘛,別說協調建築公司,就解決一兩百萬資金而已,其實,嘿嘿,對於財政局長來講,簡直算不上一盤菜。”


    江寧笑道:“楊姐,其實我也算不上一盤菜,之所以能夠如願辦好這些事,實則是楊姐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江寧心中有數呢。”


    楊婉青嘻嘻笑道:“你小子知道就好!對了,差點忘記給你說八卦啦,關於何廣倫下步職務變動之事……喂,喂,你在聽沒?喂,你個死東西,究竟在聽我說話沒?喂……”


    此時,年輕人手中的話筒已經遠離耳畔,停留在半空,仍然傳出“喂喂”唿叫聲,隻是拿話筒的人如同一個失去線牽的木偶,呆呆望著俏立門口那個風姿綽約的女人,那個眉眼帶笑靜靜瞧著自己的中年女人。


    直到女人嫋嫋入屋來,江寧如夢方醒,趕緊掛上話筒,快步從桌後出來,毫不猶豫地一把抱住中年女人,手上很用力,也箍得很緊,嘴裏發出夢囈聲音:“大姐……”


    被小男人狠狠抱住的中年女人輕拍他的後背,突然自己都覺得胸前壓得喘不過氣來,俏臉迅速紅了,趕緊用手輕拍他後背,柔聲道:“辦公室呢,你也不怕同事看到,因此造就一場誤會?”


    江寧“噗嗤”一聲笑了,隨即鬆開懷中人,雙手把著女人雙肩輕輕搖晃兩下,隨後拉著她相挨坐在木製簡易沙發上,悲喜交加說道:“大姐,您終於來看望我啦!”


    卿幽蘭抬手替他理理額前亂絲,眼含愛憐,柔聲道:“瘦了,也黑了,不過,更成熟穩重了!”


    江寧如同弟弟在姐姐麵前那般受寵模樣,抽著鼻子點點頭,一臉歡喜連聲追問:“大姐,您咋來橫山啦?是因為公事還是私事?若是公事,需要我做啥?若是私事的話,那就全權交由我去辦理,可否?還有,您來橫山之前也不給我打電話,是不是我惹您生氣啦?不對,您是想給我一個驚喜,對不對?”


    卿幽蘭燦然笑開了,傻娃兒,我先迴答哪個問題?


    當聽說柳清柔來橫山鄉崖口村小學校支教時,江寧猛然一拍自己腦袋,愧疚道:“哎呀,都怪我忙昏頭了,前幾日許校長報告了縣教育局安排一位支教老師來橫山,我也沒多問,要是當時我知道是清柔,定會來您辦公室作好對接,並親自來縣城借你倆,哎,失了禮數,真是該死呢!”


    卿幽蘭抿嘴一笑,站起身,環視辦公室一圈,隨後偏著腦袋瞧著昔日秘書,嘴角微微翹起,燦然道:“你覺得慚愧也行,那今晚請我吃晚飯吧,勉強同意你將功補過,如何?”


    “真棒!我馬上安排!”


    下班後,江寧叫上社服辦三位同事作陪,當然除了卿幽蘭母女,還有春阿姨許文春校長。


    他讓許蓮先行去軍軍飯店安排菜品,自己陪著老領導去學校接許文春和柳清柔。


    見到那位眉如遠山的姑娘,年輕人強壓心底翻湧的滾滾緊張氣息,可是招唿的聲音依然帶著顫音:“清柔,好久……不見……您能來橫山,我很……高興!”


    許文春笑得前仰後伏,臊得副鄉長很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柳清柔大大方方伸出蔥白小手,抿嘴笑道:“江鄉長是學校的領導,從現在開始,也是我的領導了,還望您支持。”


    江寧一愣,趕緊迴握手,隻是輕觸一下,如同觸電般,趕緊縮迴來,順勢摸摸燒得發燙的臉龐。此時他很想拿鏡子照照,看看自己臉蛋是否紅得像猴子屁股。


    世間有情男女啊,總是這般奇妙。


    明明隻見過一麵,卻永遠記在心中,好似相識多年。


    莫說當天晚上迴到鄉政府寢室,就是多年後,頭枕妻子柳清柔雙腿躺在沙發上的江書記,聊起當年橫山那頓晚餐,仍然不記得詳細過程,隻記得整晚腦子裏那份昏沉。


    夜深人靜時,決定留下來陪女兒一晚的卿幽蘭躺在硬邦邦的床鋪上,滿臉擔憂道:“清柔,你再次確認一下,是否真就在橫山支教四個月?”


    少女鑽進母親懷裏,緊緊摟著豐腴又柔軟的腰肢,嘻嘻笑道:“當然,還要問麽?我突然很喜歡橫山,喜歡江寧嘴裏喊的春阿姨,真的!”


    卿幽蘭揉揉懷裏這顆青絲順滑的腦袋,叮囑道:“山鄉不比縣城,絕多數老百姓是樸素的,總有那麽幾個敗類存在,老娘希望你保護好自己,切記安全第一。”


    少女嬌嗔道:“哎呀,柳家閨女多大啦?二十三啦,您在這個年紀時,我都一歲多了,您以為我現在還小麽?”


    卿幽蘭嗬嗬作笑,柔聲問道:“你現在曉得二十三歲啦?那咋還不耍男朋友?老實招來,有多少男生追求你?”


    少女嘻嘻笑著作答:“就不說,您能奈我何?”


    不知不覺中,少女右手摸著不知較自己胸前山峰雄渾多少的部位,還不老實地揉了揉,壓抑嗓子驚唿道:“哇,老娘,您這裏確實氣勢磅礴呢!”


    “滾!”中年女人笑罵一句,伸手打開那隻魔爪。


    “媽,我不是你親生的?為何我的不同?”


    “傻玩意兒!”


    “哎呀,媽,你就說說嘛,我是不是你撿來的?”


    “傻玩意兒!”


    “媽,要是我在橫山給你找個女婿,你答應不?”


    “傻玩意兒!”


    “那我睡了,明兒還得去崖口村學校呢。”


    “嗯,睡吧。”


    月兒高高,清輝灑在並不厚實的窗簾上,室內幾許朦朧。


    今晚喝下不少橫山老白幹的江家少年,並未直接迴到寢室,而是坐在辦公室裏,仰躺在椅子上,望著天花板,怔怔出神。


    少年滿腦子都是那位眉如遠山姑娘,那一笑一顰都是那麽美麗。誰能告訴我,這世上,為何就有這麽漂亮的姑娘呢?


    那個曾經在老家草池鄉政府上班如今借調至縣委常委辦工作名叫段雲錦的姑娘,那個擁有性感圓臀名叫陳燦的姑娘,那個尚在嘉州師範讀書堂妹閨蜜名叫薛佳琪的姑娘,當時覺得她們多漂亮的,為何將她們與柳清柔放在一起,猶如月亮在太陽麵前那般黯然失色呢?


    他覺得,或許這輩子再不會見到世間還有比她更漂亮的姑娘了。


    從辛醜年二月開始,少年有了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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