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元伊始,萬象更新”。


    嘉州人乃至全球華人骨子裏更加信奉農曆,隻覺得到了正月初一那天才算步入新年。而且,他們對“過年”的概念有著自己不同理解,不僅僅是除夕節一天,而是從大年三十到正月十五這段時間。


    過完春節,正月初七正式上班這天,已經是公曆1997年2月13日。返迴橫山鄉的副鄉長江寧並不像其他幹部抱著“上耍班”的想法諸事不管,而是找來橫山中心校校長許文春商議校舍維修事宜。


    偌大的鄉政府四合院尤為冷清,值班室裏坐著一位值班幹部躺在床上無聊地收看電視,莫說二樓接待群眾辦事的四個中層機構辦公室尚在關門閉戶,就連食堂夫婦二人也未返崗,三樓上那間傳出話語聲的副鄉長辦公室顯得有些格格不入,讓人匪夷所思。


    縣級機關如期上班,除了縣委、縣政府高速運轉以外,其他縣級部門節後返崗上班情況並不樂觀,總也好過鄉鎮機關半工作半休假狀態。今兒一大早,正乘坐橫山早班客車的江寧接到縣財政局撥款通知,當時興奮得嗷嗷直叫。資金到位,意味著校舍維修一事東風已至,隻待按程序啟動項目,早啟動就能早竣工,孩子們坐在既漂亮又安穩的教室上課之願望就能如期實現。當然,這筆專項資金,給不給橫山鄉,那是縣財政局是否聽從縣委常委、縣委辦主任安排,款項撥付得及不及時,則是局長兒媳婦的功勞。江寧自是打去電話,既拜年又感謝,令那位尚半睡半醒的常委辦副主任哭笑不得。


    年前,負責修建事務的社服辦幹事羅新文已經與縣發改局審批股做好對接,隻要財政資金到位就可辦理項目立項手續。由於該項目僅涉及維修,並不需要進行專業設計,屬於簡單工程施工,也就省略了項目設計、圖紙審查等環節。接下來的財政評審程序至關重要,既有財評結果作為招標控製價的政策規定,又是製約施工方漫天原價、邊做邊漲價的有力依據。在羅新文憂心忡忡說起財政評審正因為重要才所以難以協調時,江寧完全不當迴事,隻要楊婉青出麵,就一定能擺平這一難題。


    現在需要與項目業主橫山鄉中心校商議的是,項目工程清單是否完備、招標文件如何製定、維修施工是否影響教學如何確保學生安全,當然,更重要的是如何管理項目資金,確保每一分錢都要用在刀刃上,不可挪作他用或出現跑冒漏滴等問題。


    在教學管理上是一把好手的許文春校長,瞧著手中這份任務清單,頓覺那些密密麻麻的工程建設內容遠比阿拉伯數字或者極為燒腦的應用題更讓她頭大,隻得眼巴巴地望著年輕副鄉長,無奈道:“小江鄉長,咱學校確實無人懂得工程建設,包括我這個校長,還望鄉政府安排專人給予支持,拜請您和羅幹事多費心。”


    江寧知道這位鄉級校長所說屬實,也不覺得她的要求有過分之處,反而覺得實話實說更加合乎情理,於是含笑點點頭,提出商量意見:“春阿姨,您看這樣可行不?鄉上組建校舍維修領導工作專班,由書記鄉長任組長,我任副組長。專班下設辦公室,全權負責推進校舍維修工作,我任辦公室主任,您和蘇越戰任副主任。辦公室成員由鄉政府和學校人員共同組成,鄉政府這邊有我、蘇主任和羅新文三人,學校那邊有你和兩位教師組成。”


    “至於具體工作,我們約定,既分工又合作。鄉政府主抓項目審批、項目招標和質量監管、進度監管等,學校具體負責項目合同簽訂、施工入場、與群眾工作等。如此分工,有效避免了業主不懂工程項目業務的缺陷。當然,我也有個提議,讓羅新文同誌全權負責工程質量監管,您看妥否?”


    待許文春頻頻點頭一番,江寧又講:“整個工程項目都得講究合作,沒有合作就不能實現工程如期竣工投用,因此,加強領導是順利推進校舍維修項目的根本保證。我想,您應該明白了為何要成立以鄉上主要領導擔任專班組長的緣由。俗話說,要想火車跑得快,就得車頭帶。”


    許文春若有所思,沉吟道:“您的意思是,該項工作最大阻力不在你我努力與否,關鍵來自那兩位‘一把手’?”


    江寧沒有點頭也沒搖頭,眼神略帶憂鬱說道:“人在高處,麵對的風雨總要更多些。你我二人終究隻算站在山腰而已,有些風景未必有資格見識,自然承受風吹雨打的幾率也要小得多。天下熙熙,隻為利來。如今此事才算開端,我也說不清道不明未來會發生什麽,隻是我倆得有心理準備,也算我這位分管領導對學校一個招唿吧。”


    許文春神色凜然,壓低聲音道:“請小江鄉長放心,許文春一生行得正走得穩,從不在乎利來利往,惟願娃兒有個好環境讀書,足矣!”


    江寧重重地點頭,隨即噗嗤一聲笑了,燦然道:“我相信橫山學校一班人,更相信春阿姨的為人,相信這次校舍維修項目一定能順利推進!當然,今年校舍維修隻是橫山教育發展的一個階段性工作,終究隻能作為應急處理,千萬不要有了隨遇而安的短淺認識。嗬嗬,春阿姨,若說維修是指標,全麵重建才是治本,您是否想過新建橫山中心校?我相信,您和學校老師想過,全鄉老百姓都想過。我希望,將來有一天,橫山學校應該是場鎮最漂亮的建築,而且,這一天,並不遙遠!”


    這位鄉鎮女校長神情激動,嘴上嚅嚅囁囁,好半會兒吐出一句話:“我會把您這句話帶給全校師生和全鄉學生家長!”


    年輕副鄉長抿嘴微笑,眼神無比堅定。


    這次校舍維修,對於江寧來說,遠比項目本身更為重要。


    他深深明白,自己入職不足三年時間,當初全憑公開招考破格提拔為副科級幹部,算是起步官場,相比辛苦掙紮在基層依然看不到未來的太多同齡人,不知好過多少倍。


    若泥巴糊牆般廝混下去也是一種為官之道,大不了在多個鄉鎮領導崗位上輪流輾轉,官運尚好的話,還能再上台階或者調進縣級部門任職,對於祖上從未出過官員的江家灣人家來說,也算光宗耀祖了。


    但是,江寧不作這樣的選擇。在縣保險公司當秘書也好,在縣委常委辦任幹事也罷,他不過是以辦事員身份聽命於領導,領取啥任務最後交差啥任務,毫無主見可言。如今,身為一方父母官,在嘉州也算得上略有份量的官員,就得看看自己有沒有幹好一件實事的能力和水平。況且,才華並不像如女人懷孕,隻需時間就會逐漸顯露,而是需要一個平台進行自我展示,既讓組織和百姓看得見摸得著,又讓他有著清醒的自我認識,將來何去何從,才會心甘情願。


    想歸想,做歸做。一位副職欲成大事並不能僅靠一腔熱血就能如願,更需要超凡智慧去麵對可能發生的各類複雜難題,比如“一把手”意見是否曖昧不明、管錢管物的其他班子成員未必真正支持、利益往來之間如何權衡等等,任何一個問題都可能導致功虧一簣、無疾而終。


    接下來要做的事,才是最關鍵也是最艱難的。


    獨自坐在寂靜無聲的鄉政府,沒有冬嬸準備的碳籠烘烤,副鄉長隻覺穿著棉鞋的腳杆凍得隱隱生疼,隻怕等會去許文春校長寢室吃飯都將走得趔趔趄趄的。


    因為提前返校,校長許文春太久沒做飯的廚房裏,壓根就沒啥食材。她從鄉政府出來後,去了場鎮菜市場買來鹵豬蹄、豬肚絲兩盤涼菜,再買迴些許蔬菜,提迴學校寢室就忙著生火做飯。


    本地出生的許文春每年都迴到牛牯村父母家過年,在嘉州縣中學教書的丈夫和就讀於縣第二小學校的女兒在農村玩得不亦樂乎,自然不願意陪她來橫山學校喝西北風。三十五歲年紀的許文春算得中上姿色,在橫山場鎮有著“野牡丹”的讚譽,隻不過這個稱唿讓人覺得有些啼笑皆非,江寧更願意喊她“春阿姨”,覺得更親切。


    中午十二點半,江寧來到橫山中心校,找到校長寢室,看著小方桌上幾盤香氣撲鼻的菜肴,嗬嗬讚道:“喲,春阿姨,不是說好隨意炒兩個素菜下飯就行麽?咋還搞起四菜一湯呢?瞧瞧,這盤香腸可謂色香味俱全,光看著就想吃!”


    許文春手拿兩副碗筷走過來,燦然笑道:“想吃就抓一塊嘛,在春阿姨麵前還客氣啥?”


    這小子當然就不客氣了,忙不迭抓起一片香腸喂進嘴裏,嚼得那叫一個香,還未完全吞下,隨即又抓了一片。


    屋外,又見細小雪花飄飛。


    室內一對男女相對而坐,舉杯相邀。


    橫山人愛喝酒不是沒道理,山裏氣溫偏低,也就濕氣更重,待二兩辛辣老白幹進肚,頓覺渾身暖和。


    江寧沒想到,這位橫山妹子竟然酒量驚人,已經喝下半斤橫山老酒依然麵不改色,不禁打消了剛上桌時暗自升起的拚酒念頭,喝下幾杯就不再跟她均喝,淺嚐輒止。


    許文春也不多勸,飲盡一杯酒,扭頭望著屋外飛雪,神情有幾分感傷,喃喃道:“這橫山啊,幾十年如一日,老百姓日子雖然有些好轉,但是相比其他地方還算貧窮。江寧啊,您是鄉領導,可知橫山擁有綠茶這個搖錢樹,為何連一條同村水泥路都沒有?隻怕不僅僅是山高路陡,而是人為所致。”


    江寧略有酒意,遂敞開心扉說道:“上午我說過,要想火車跑得快,全靠車頭帶,這話包括很多方麵,不僅僅指校舍維修一事。春阿姨,我們一步步地來,每一步走的穩穩當當的,幹一件事就成一件事。柳書記是位好書記,他來橫山也不過三年時間,相信不遠的將來,橫山一定有大變化的。”


    許文春眸光模糊,似有薄霧遮罩,幾欲張嘴,最後沒能說出半個字來。


    江寧自覺說話有些不合時宜,遂轉移話題問道:“春阿姨,您給我說說實話,學校班子究竟如何?”


    許文春愣了愣,輕聲問:“您聽說啥了?”


    江寧伸手拿坨鹵豬蹄啃一口,含糊道:“目前沒聽說啥,隻是憑直覺,學校後勤主任有些不大可靠,聽說他經常與秀兒副鄉長玩麻將,每次輸贏都在五六百元左右,這可相當於教師兩個月工資呢,他家做生意麽?”


    許文春歎息一聲,仰頭喝一杯酒,隨即用手遮掩著吐出濁氣,無奈道:“我找他談過兩三次,都沒啥作用,人家四十多歲了,我這個年紀尚輕的校長也不好反複批評教育,隻好任他去吧。”


    江寧點頭表示讚同,突然話鋒一轉,笑著問道:“茶葉蛋啥來曆,每次見到她,說話像吃了炸藥般,一點就著。我給您講嘛,這天傍晚我去場鎮散步,遇見她正在撿拾菜市場的廢棄菜葉子,就問她是不是拿迴家喂豬。這丫頭勃然大怒,說明天就還了我送她的紅色圍巾,再也不理我了。”


    許文春神色越發黯淡,顫聲道:“茶葉蛋她爹以前是鄉上農技員,後來因病去世,丟下娘倆獨自生活,去年她娘患了高血壓,時常頭暈,不僅幹不了農活,而且有時無法做飯,就靠八歲丫頭做家務。她撿拾菜葉的話,估計是她娘又犯病了,家裏沒啥食材可吃了吧!哎,如茶葉蛋這樣的家境,橫山學校還有很多。我當校長的,有時候真的是有心無力啊!”


    江寧放下手中骨頭,拿餐巾紙擦了擦手,朝著一臉憂傷卻更有味道的女校長露個笑臉,淡然道:“剛才我說啦,春阿姨,我們先解決當務之急,再慢慢落實其他,您不相信我啊?”


    許文春立即翻臉,露出兇惡的神色,嘴角卻微微翹起,嬌嗔道:“你小子哪隻眼睛瞧見我不相信你啦?”


    江寧輕輕撇嘴,癟嘴應道:“喲,還不承認?”


    許文春抓起桌上的筷子,欲勢作打,惡狠狠道:“你信不信春阿姨抽你?”


    年輕小子佯裝害怕地雙手抱頭,連聲求饒:“信,我信還不成嗎?”


    不過他補了一句話,讓場麵一度險些失控:“我好可憐我家哥老倌哦,肯定是個妻管嚴!”


    女校長再次舉起筷子。


    年輕小子當然不會等著挨打,一溜煙跑了,邊跑邊喊:“謝謝春阿姨盛情款待,中午菜肴真香,就是酒太劣!”


    少婦再也沒能繃住,噗嗤一聲,像個姐姐般笑了。


    隨後,她收斂笑意,喃喃道:“誰說橫山沒希望了?”


    隻是,她不知道,這頓午飯,來橫山任職不足三個月的副鄉長吃得心情沉重,和華夏內陸地區每個年輕幹部麵對發展落後現狀一樣,心憂如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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